可劲儿巴结公社里的头头,也无法给那些像犯人一样在鞭子看管下劳作的人冠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名头。
那夜白发苍苍的老人裹着包袱沿着崎岖的小路给儿子送饭,看到他时扑通一声就跪下的举动还是狠狠捶了他的心,让他回头看那些“激情四射”带着红星帽进步的日子,竟发现他们做的,并不都是对的。
河段是按人头分下来的。像他们这些男生,不管大小,都是一人一天两米。而挂着被批斗牌子的,不管老少,都是一人一天三米五。干不完,不能回去吃饭。清理主河道里的泥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米,一般的小青年不紧不慢,一天也才正好赶出来而已。如果中间偷懒了,必定要加工。
尚武他们和“反动派”的河段中间隔了一定的距离,河岸上也没有人抽着旱烟监视。
李瘸子是个将近五十的男人,听说是个大富农,曾经圈了三四十亩地,家里还盖着两层的小楼。小楼已经成了公社,男人的老婆也已经上吊死在那场动乱里。听说之前并不瘸,那条腿伤在批斗会上。听说男人的儿子因为阻止抄家态度恶劣,被活活打死了,女儿如今嫁给了村里最穷成分最好一直没娶上媳妇的一个秃子。还听说他们罪有应得,剥削无产阶级,生活奢侈每天享乐。
尚武还在四肢不听使唤的倦怠期,那天的两米任务直到天黑都没有完成。其他人先后回了公社,为了不落后,尚武还是坚持要把剩下的挖完。
那晚月光算不得好,尚武摸黑坚持把自己的两米挖得和别人一样深才收了铁锹。不远处李瘸子已经不在了,他那三米半还有一小半坚强的躺在那里。尚武浑身酸痛地爬出河沟,走了不远就看见前面李瘸子猫着腰一瘸一拐的往前走。
尚武不远不近的跟着,想看看这个已经被打折了腿的反动分子又要干什么坏事。跟了不久,就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人迎上去,塞给李瘸子一个小包裹。尚武顿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直接就扑了上去。
老太太低喊一声就跪了下去,不住的磕头说:“饶了我家柱子吧,饶了我家柱子吧,我糊涂了,不该给劳教的人送吃的。要批就批斗我吧!”
尚武借着微弱的月光,还是从男人眼中看到了恐惧。那双本就毫无生机的眼睛,在看到有人出现的那一幕更加灰暗下去。他瑟缩在一旁,但还是尽量将母亲往自己身后拉。
尚武从那个包裹里搜出半个窝窝头,黑色的。他下乡后就常吃,是红薯叶磨成的粉,掺着红薯面蒸出来的窝窝头,每一口都划嗓子难以下咽。还有一个碗,里面应该放着汤,可因为他的出现扣在地上全洒了。
尚武看着这个明明和自己差不多高,却缩在地上肩膀都在抖的男人,心里忽然就迷茫了。老人推搡着儿子让他回去干活,自己跪在地上求了又求,求他不要揭发。尚武好久都没能从迷茫中醒过来,老人最后嚎啕大哭,说起之前的那些岁月,说起一家人为了几十亩地的操劳,说起没有亏待过一个邻里,天再旱收成再低,也没让村里人挨过饿。说全家人拼了命的弄出来的家业,却害了儿子的命。要知道会这样,死也不买那么多地。说起自己苦命的孙子孙女和儿媳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尚武拿着那半个窝窝头回了河道,扔给李瘸子,把他剩下的那点给挖了。那夜他后半夜才回去,他走在路上,听着巷间偶尔的狗吠声,开始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似乎一夜之间,他懂了很多东西,比如母爱,比如生活。
那夜他借着油灯给家人写了第一封信,内容欢快而充满激情,似乎他站在一片广袤的土地上,活得恣意而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