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35
在打开那个铁皮盒子之前,梁桂香已经平静地生活了很多年。她从一个每年冬天都会下大雪的城市离开,来到这个常年落雨的南方小城。她习惯了带伞出门,也习惯了在不带伞的日子,晒着太阳在街上踱步,头顶是南方常青的树木,夏天时闷热的空气会把后背蒸出汗。身上的伤口慢慢地长好,耳后撞伤留下的疤痕只在梳头时才会被摸到,并且不再隐隐作痛。
儿子也不再一听见巨响就吓得瑟缩起来,上小学后,他开始笨拙地改掉自己的北方口音,学着身边人的方言,想要融入环境。梁桂香依旧和两边的亲戚们联系,对他们汇报她和儿子在樟市的生活,向他们证明,她依旧履行着她的职责,而且做得不错。她和周围所有婚育了的同龄女性一样,认真地扮演母亲这个角色,尽职尽责,挑不出毛病。
也不再对人提起,其实当初她想要一个女儿。怀孕时她摸着肚子暗暗祈祷,如果是女儿就好了,自己将会成为她最好的朋友,与她分享所有的心心事,以后等女儿恋爱了,她要让女儿带男方来给自己把关,这次梁桂香一定不会再挑错人。
可惜是个儿子。
只有她这么想,出产房的时候周围的人都笑得很灿烂。好啊,是个儿子。
梁桂香痛得快要虚脱,却听到他们这么说,脸上的笑也成了冷笑。不过,后来的几年里,她开始庆幸生下的是儿子。丈夫得了儿子,像是得到一根趁手的棍棒,并且知道妻子从此难以逃开,他开始打人。梁桂香打不过他,只得儿子抱在怀里,他看到了“老何家的种”,至少下手时会更轻。
再后来,他死了。
梁桂香走之前连那个人的骨灰都没有带,她踏上驶向新世界的火车,望着窗外的风景怔怔地想,天南海北,鬼魂也追不了那么远,她自由了。直到某个平凡的午后,她督促上小学的儿子写作业,何志宇烦躁地顶嘴,把笔摔在地上,用樟市的方言骂了句脏话。梁桂香悚然地发现,其实何志宇长得挺像他父亲,尤其在发怒的时候。那个亡魂飘荡了这么远,还是追上来了。
她揪住何志宇的耳朵,勒令他认错,像园丁拿起大剪刀修理枝丫,她花更多精力去管辖他的生活,关心他在学校交了什么朋友,关心他看的课外书,出去时去了哪里玩。
梁桂香想让他变好,可他只是离她越来越远。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她检查他的房间,他就学会把东西藏在别的地方,她盘问他放学后去了哪里,他能面不改色地编出逻辑完美的答案,她问起他的朋友,他索性说他没有朋友。
到最后她和儿子都变得疲惫不堪,她听见何志宇说,妈,你能不能给我一点空间,每个人都有秘密。
梁桂香如梦初醒。
是啊,难道她没有秘密吗?
否则,她又为什么要踏上离乡的火车,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定居?可是梁桂香没想到,十八岁的儿子会有那样一个秘密。看到照片的一瞬间,梁桂香甚至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还以为只是撞破了儿子的暗恋心事,直到她一张一张地翻下去,发现这些照片都不是正常的拍摄角度,甚至有几张对焦的部位令她心惊胆战。梁桂香不懂法,但是她有道德。
道德使她十三年来把亡夫的遗照摆在房间里,提醒自己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她对周围的人越来越好,好得像在赎罪。道德也在此刻告诉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不该去偷拍另一个人,尤其是把镜头意义明确地对准那些地方。
何志宇正在首都参加艺考,不能立刻把他叫回来。也幸好他不在,否则梁桂香怕自己看着他的脸,看到的是一头腐烂变异的怪物。
她抱着铁盒在小房间里焦躁地踱步,把那股烧脑门的怒火慢慢地发泄出去。何志宇不打架,不抽烟喝酒,不逃课,朋友很少,总是安静地看漫画,有一点小虚荣,却没有逞强的胆子……
他为什么会有这种癖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哪里学来的?有毒的思想像病菌一样在网络的角落里滋生蔓延,只需移动鼠标,随意点开几个链接,青少年就能兴奋而紧张地踏进新大陆。青春期的荷尔蒙遭到一视同仁的刺激,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树立正确的认知,意识到这些吸引眼球的画面里隐藏了多少压迫与暴力。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同理心,会对受害者的情绪感同身受。世界是个大染缸,梁桂香小心翼翼地修建何志宇的枝丫,可只要孩子还在生长,就迟早会伸展出去,触到来自外界的染料。梁桂香精疲力尽地坐下了,不再去把原因归结到谁的头上,决定先寻找对策。
但很快,她却想起一件更令她胆寒的事。
寒假的第二天,郑海阳曾在死前来过小饭桌,拿错了习题册。他前脚刚走不久,何志宇后脚就回来了。
何志宇在客厅里找了一圈,鞋都没换,就借口买文具转头出了门。梁桂香还记得他那天连晚饭都没回来吃。
再进门已经是晚上,老小区外的街上发生了杀人案,梁桂香惶惶不安地给何志宇打了好几个电话,正担心他遇上危险,他就回来了,心不在焉地敷衍她的责问。
以及,最关键的……开学时,在家长群寒假作业缺交的名单里,梁桂香没看见何志宇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