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归梦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能理解。她自己不在乎名声,是因为她本就生于泥泞,长于泥泞,她与泥泞仿若双生,她知道如何从泥泞中获取养分,也知道如何利用泥泞保护自己。她太清楚瑞京这帮所谓的贵人对泥泞的厌恶与害怕。他们也厌恶她、惧怕她,厌恶她不守规则,又惧怕她不守规则。
可裴珩这样又是图什么?叛逃规则的人承受的代价,远高于从不遵守规则的人。
两人默契又无声地绕到蒋府的后面。
蒋府本就安静,而后院西边又种上高可参天的大树,树冠紧密相拥,形成天然的隔音屏障。因此,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也听不见里面。庆人尤爱雅致。时人造园,颇有讲究。尤其是园中花木,绝不可随意栽植。以木为例,短松为佳,亦有枇杷金桔。花木生长的高度尤为重要,高不过阁,仰躺坐卧皆可见天光。
海棠,则以垂丝海棠为佳,西府海棠因”粗枝大叶,有违清趣“而不受待见。
赵归梦抬头看了看那些明显超出院墙的西府海棠,道:“咱们的蒋相,不是雅人深致么,怎么连我都懂的东西都不懂呢?”裴珩也抬头看了看那些繁盛的花木,道:“显然,咱们对蒋相的了解还不够多。”
“赵赵?”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对视。夏时远刚从蒋府角门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这两人。他眼神晦暗不明地从裴珩身上扫过。这段日子以来,他听过不少传闻,全是关于裴珩和赵赵的。他的同僚在茶余饭后也会疑惑地问,裴珩是不是疯了。甚至有人说,裴府应该回去看看祖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不至于一个儿子尸骨无存,而另一个又神志不清。
初遇裴珩时,夏时远只觉得这个人并不似外界传言的清高孤冷。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因为不在乎,所以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只惊讶裴珩转变之快之猛之无所顾忌。可是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夏时远苦笑一声,赵赵有多好,他最清楚不过。如果问他有什么后悔的事,那一定就是当初在鹿鸣书院外,他说的那些违心话。可是他那时没有办法,他如今也没有办法。
他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亦选择了他。
他早知自己的结局。十年前,他就知道了。可谁来告诉他,为何他心头还是常有刺痛?他分明早已说服自己,他分明早就说服了自己,不是吗?在朔州时,他回了一趟鹿鸣书院。书院早就不在了,一片断壁残垣,只剩门前的桂子树。当年就是在这树下,他说出那番从此叫他噩梦缠身的话。阿姊突然消失,他从此再无亲人。
西戎兵骑踏碎庆州,他从此再无容身的小院。桂子树下二人决裂,他从此连最后的挚友也无,寥寥孤寂,茕茕独行。夏时远眼睁睁看着那两道相携而立的身影,眼底渐渐逼出泪意。他半垂下眼睫,掩去了失态。可是,心湖惊起的骇差点将他神魂掀翻。他伸手按住胸口,那颗心如此躁动。
夏时远,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可你为何不甘心?你为何不甘心!你为何又要冒险,几次三番要见她?
你要当孤家寡人,难道你想看她也跟你一样么?她有人照顾,不好么?你何必不甘心?你何必不甘心!
夏时远,夏意隐!十年前,你就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字,你下定了决心,要将你所有的心思藏起来,心无旁骛、无所顾虑地走上这条不归路。怎么,你后悔了吗?
他不敢回答心底疯狂撞击的这个问题。
可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夜夜的梦魇翻来覆去都只是一个字。“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