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之兴趣,一向奇怪。但念起当日她眼神明亮地说,师兄,我看见你,我看见你喜欢写字,他便将那一反问放下不提。谢非池只道:“你走前去我书房中将两本心法带上,我已放在案上。”他略一停顿,又忽出言道:“其实若你喜欢研究灵田,我家中有灵田万顷,其中品种或许比教中谷雨监多一些。你若感兴趣,我可以命人寄谷种来。”乔慧闻言,有点儿沉默。昆仑是一仙阀世家,世家下又有灵田万顷,这岂不是兼并土地?
人间的兼并,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世家地大业广,其役属之民孤苦贫寒,三餐不继,四季耕作,十年艰辛,反落得一身赤条。她于是旁敲侧击问道:“师兄你家中可有广募农人代为耕作?”谢非池不知她何故有此问,只道:“仙宫的农田有一位仙师施法打理,不必募人耕作。家中门客多是谋士、死士,昆仑在雪域之巅,域外修士跋山涉水来递投名状,没有是为了当农人的。那位仙师原也是家中门客,因故残疾,我伯父心善,给了他一闲职养年。”
如此一想,确实如此。仙界人烟稀少,且多已辟谷,不饮不食,便也无需耕作,亦无人以务农为生。昆仑虽广有土地,却似乎、大约没有压迫小农。她的心稍稍放下,不然她真不知如何面对师兄。“那我还有一问,你们已辟谷,为何还种灵田?”谢非池淡然道:“种来观赏。有一任先祖向往神农遗风。田中布施仙法,灵田不会生长,永恒维持在同一风光。”
竟为了观赏,便种下万顷的田地,也不取用,任稻黍稷麦一年年地停滞此中。乔慧心心想道,要不你们抠一半下来给下界的凡人呗。她一时有点无语,又想道师兄也是一番好意。他是一五谷不分的仙男,大约不懂她这凡人的心情一一真好像见人把米缸里的米全倒了,搬去种花。万顷良田,缩为盆景,何其的浪费?但昆仑之上高峻冰寒,她确实好奇生长在昆仑雪域中的种子是怎样的。乔慧心心中虽略有郁闷,仍道:“那就给我捎点种子好嘞,我想看看雪山上的粮种。”
仙界人间是并生之境,如水之上下、镜之内外,风光相仿。师兄家中荒废良种,倒不如给她。待她得了那昆仑的种子,认真研究一番,若有法子移植,日后便种到她们人间的昆仑山去。
一粒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扎根高山、雪岭、冻土,多美妙。光是想象便叫人意气激荡。
留在洗砚斋前厅中再喝茶一杯,她背起剑,挥挥手和师兄告别。竹荫匝地,她已行出十数步,忽想起方才去他书房中取心法,倒落下了自己平日里描摹草木的图画笔记,因此返回去取。谁料一回头,却见他还在窗下站着。一时之间,她真要猜他方才在目送自己,忽见他手上有青毫一支,原是站起来运笔写字案头青瓷瓶中插着一枝白翎,不知什么灵鸟的尾羽,幽幽有皎洁冷光。她径直入内,找到那小册子,来到他案前,眨了眨眼,笑道:“师兄,我真走啦,后天再见。今日多谢师兄耐心指教,我所学甚多。”谢非池仍在写字,遒美健秀,如游龙飘逸。案旁有冰鉴丝丝吐露凉雾,一缕凉白雾气,纱般遮着他的眉眼。见她折返,他不过略一点头,道:“后天再见。”
但当她迈过了书斋的门槛,一道目光倏然在她背影上掠过,又消去。因太快,她未察。
走过黛绿修竹,穿行洁白云间,俯瞰青碧山光,谷雨监转眼在前。见麦穗饱满,灿烂蓬勃,乔慧心道,还是来谷雨监中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