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蝴蝶兰发簪上落去一眼,窥她后知后觉的愣神,心内有了答案,漾开几寸笑,轻拍她的肩背,“阿娘只是问问,檀娘心里有数,阿娘就不多问了,睡罢一一”
但说母女二人帐内私语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厢,薛瞻落座商恒之对面,亦承受着岳父的扫量与试探。
稍刻,商恒之落下一子,平静道:“你我时常在金銮殿相见,我不便与你在宫中多说,以免旁人多瞧,我且问你,朝中有传言,称秦楼楚馆内传出消息,讲你家那两个弟弟与三皇子私下有往来,你要与傅从章那厮一般,将骁骑营拱手送与三皇子了?”
商恒之的语气算不得好,甚有质疑,薛瞻却如方才坦然,似他手中稳落的黑子,硬朗的眉微微弓起,答道:“家中两个弟弟不懂事,小婿已经教训过了,也派了人盯着。”
少顷,商恒之睐他沉静的双眼,沉声道:“檀娘不在此处,我便再与都督说一遍。”
“岳父客气,还是唤我的字吧。”
稍稍一顿,商恒之改口:“好,清时,你我都是男子,有些话便也好讲,你我同朝为官,有些事,你或许比我瞧得更为清楚。”“争储是必然之事,只如今尚缺一个时机,你便是躲去山里,那些党羽也不会放过你这块肥肉。“商恒之吃罢他一子,脸皮不复在商月楹面前的温和。眯起的眼眸像把利刃,望面前人一眼,像要将他剖开,语气斩钉截铁:“你迟早要入瓮。”
薛瞻未启声,敛了伴唇的笑,平静看向商恒之。静室只余袅袅烟雾,阖紧的门上仿若拴紧一把暗锁,将他二人关在里头,不论出个结果来,便无人递上锁匙。
商恒之:“你早已半只脚踏进贵宦弄权的漩涡,如今再想抽身已是难事,那几方势力,你总归要选择一方。”
他伏腰往前细瞧棋局,将自己指上一指,“想必你在求娶檀娘前,早已探查过我商恒之的底细,我人至中年,便是进翰林院也不过往前数几年的事,我是寥寥众生里的平凡人,你岳母,檀娘,我们都是如此,我与你说这些,并非以岳父、同僚的身份。”
“而是作为一个父亲,肩担责任的长者,"商恒之满目平静,道:“上回我已与你讲过,我的檀娘,是因陛下赐婚才不得不嫁与你,我在此事上犯了浑,才叫你占去先机,但如今那把权利的箭已在弦上,我却愿意做个临阵退缩的胆小之辈。”
他牵起唇角,平视始终沉默的薛瞻,笑一笑,“如若你终要迈进去,不妨提前告知与我,你我前去陛下面前,共要一纸和离。”他道:“我只要檀娘一世平安。”
言毕,他沉默几瞬,静候对面这人的回答。风起长廊,影影绰绰,当先探出半边的赤乌不晓得何时又隐去,沉闷了半日的云雾复又聚集在一处,一声闷雷,撕开口子无情砸落的雨接踵而至。薛瞻终抬眼,与之目光交错,沉静幽深的乌瞳里无喜无悲,却又像一汪温泉,穿透凿破的石隙,淌淌而流,“岳父,我不可能答应和离。”同样的话,他与商月楹亦说过,哪怕换了她父亲在此,他亦更斩钉截铁。他垂目去瞧棋局,哂道:“即便我身入棋局,亦有能反扑的机会,我是块任人争夺的肥肉,还是块咬一口唇舌尽烂的顽石,也得旁人试试才知道。”“清时既与岳父岳母都成了一家人,自是懂得分寸,你们视若珍宝的人,在我身边,亦同样是珍宝。”
他默然一瞬,方道:“哪怕我身死,珍宝亦如从前。”商恒之言语里的抵触与疏远,他听得明白。摸心而论,若他与商恒之调换立场,他或许能比商恒之更甚。商恒之与秦意,从年少夫妻走到如今,日子窥不见疮痍,唯余安稳二字,他又何尝不懂夫妇二人的舐犊情深。
这般能为对方甘愿付出的真心,他以往二十几载,亦拥有过。但,他亦失去过。
同样的东西,他必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他不能放手。
他要将她留在身边,共筑她口中千般万般好的家。风雨也好,勾心斗角也罢,是他该承受的,他不会叫她跟着承受半分。良久,薛瞻垂眼望手中的棋子,嗓音放得很低:“岳父,相信我,我会让她一世平安,一生顺遂。”
在书房辗转一盘棋局,再跨门而出,雨已是淅淅沥沥。骤然,薛瞻往廊庑尽头遥望一眼,元青不知何时就侯在那厢。步伐稍作停顿,薛瞻不紧不慢徐行过去,“何事?”元青敛眉颔首,低声道:“大人,流光阁那位得罪夫人的孟掌柜失踪了。”略一顿,他又贴耳靠近,说了甚么暂未晓得,却见薛瞻两条山峰似的眉愈拧愈紧。
稍刻,薛瞻沉沉启声:“知道了。”
元青退下后,薛瞻抬眼扫量,撞见昏沉的天,寻廊下伺候的婢女问上一句,只拐了步子往揽月阁去。
说陪着一道午憩,秦意却只打了半刻钟的盹,见商月楹陷在榻里睡得又沉又香,吩咐春喜等婢女不得擅扰后便自顾离去了。这厢,春喜与两个圆头圆脑的三等婢女蹲在檐下赏雨,忽觉院外有人撑伞而来,细了瞧,不是姑爷又是谁?
姑爷行至身前,问:“她醒了么?”
春喜眨眨两个圆溜溜的眼,放低一把嗓,悄声答道:“姑爷,小姐还睡着呢。”
薛瞻点点下颌,收了伞,推门跨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