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第45章
这日下午,居尘独自一人,再度来到衙署签押房内,以镇尺摊开一张比桌面还大的白纸,执笔蘸墨,一坐便是一下午,连头也没有抬过片刻。临近黄昏,天边的夕阳渐渐沉没,余晖透过窗柩罅隙投入,仿若给桌前的姑娘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薄纱。
居尘抬起头,终于关注到窗外变化的天色,后知后觉有些疲累,蹙起蛾眉,搁下笔头,歪了下脖子,活了活肩胛。旁边伸来一只修长漂亮的手,掌心宽大,五指握在白瓷杯上,冷白皮肤与杯沿色调几乎容为一体,宛若一把侧开的玉质骨扇。宋觅将水递到她眼皮底下,居尘伸着懒腰,四目相对,双手在半空蓦然僵住,好不容易凝神静气了一下午,因为他的突然出现,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好在这个男人平日最是擅长不动声色,居尘同他共事久了,不说近墨者黑,强打的一些泰然自若还是有的。毕竟,她总不能在风度上输给他。宋觅见她挺胸抬头,食指微曲,敲了敲杯壁,淡声同她道:“喝口水。”居尘同他点了回头,露出一个颇为体面的微笑,从善如流端起了水杯。宋觅轻飘飘瞟了她一眼,瞥着她微颤的睫羽,强掩住眼底漾起的一丝笑意,极其自然地弯下身子,将目光落在桌前的图纸上,问道:“在做什么?他一弯腰,半个身影笼罩在她身上,气息近在咫尺,神情极为悠闲,居尘一转首,唇瓣险些触上他的喉结。
她不得不屏了屏呼吸,似不经意将身子往边上挪了挪,干咳一声,淡定道:“泸江堤坝年年修缮,洪灾仍是不减,臣以为河防治理需因地制宜,结合泸江地势,在疏不在堵,便随便画了张修治水利的图纸,想着送去衙署工房,给他们一点粗陋灵感,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居尘任职江阳县丞第一年,先废除了河伯娶亲的旧俗,后来整整两年,她潜心修治泸江水利,夜以继日在河道口勘察检测,日日寻工房秉烛夜谈,在泸江一共开凿了十条渠道,引水灌田,从根本上解决了当地洪难。宋觅垂眸看了半晌,因居尘有意藏圭,图纸画得稚嫩生涩,仿若只是一名初出茅庐的女学生在完成一场模拟实践,他并未看出其中暗含的老道干练,却还是从那一道道水渠走向中,窥见了一个小姑娘心中爱民如子的智慧。宋觅目光转向她,“我还以为……“他顿住了下文,转而道:“你就不想惩治他们一下?”
居尘愣了愣,从他那片刻的停顿中,悟出他此话想要询问的真意,轻声道:“该死的人已经死了。”
宋觅犹记得那日他同那些捆绑新娘的壮汉说出,河伯可能喜好上男色,居尘在一旁听着,笑得十分畅意开怀。他还以为她素来提倡男女平等,又是个性情中人,遇到这种事情,心里肯定是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将那些视女子性命如草芥的男人,多拉几个去陪葬才好。
“他们听信谣言助纣为虐,固然可恨,但如果我们因此散播谣言惩戒他们,和那些妖僧又有什么区别。”居尘思忖片刻,语重心长道,“把女子改为男子,一样是破坏别人家庭,剥夺他人生命。新娘被迫出嫁,家中父兄悲痛万分,若是换成父兄,新娘何尝不会悲痛万分,对她们而言,又哪里解了恨?"她长长叹了口气,“尊重生命,不是分男人,女人,而是人。”居尘一时惋叹,不经意悲天悯人了番,话音甫落,倏尔反应自己这副长篇大论的语气,同前世颇有几分类似,极像在对他进行说教,而他俩争吵的开端,往往都是彼此企图说服对方。
居尘不由忌惮抬首,只见宋觅正将她深深望着,眸眼凌厉漂亮,一派沉沉黑色暗含其中。
就像她不喜欢他强势,她当然也知道他不喜欢她一上来就好像整个世道她最有理的样子,居尘咽了口唾沫,正想着怎么圆一下场,宋觅伸出手,轻拍了抵她的脑袋,“你说得对。”
那只温暖的大手还在她头顶盘桓,居尘有些错愕,怔怔出神良久,凝着他眼底的笑意蔓延到了唇际,才确认他并不是恭维,而是真的给予她认可。大抵是前世的李居尘对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股傲慢与针对,便给了宋觅一种错觉,让他以为她讨厌男人,以为她的观点看似中正,似是想要一个男女平等的世道,实则倾向同性,是有失偏颇的。今日听她这么一番肺腑之言,宋觅始知,她其实是公正的,只是这个世上坐到她那个位置的女子太稀少,她出于责任,需要为她们发声。而她也并不讨厌男人,她可能只是单纯讨厌他。这个结论一得出,宋觅忽而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居尘并未察觉他那双自带皇家威仪的眸眼中,透着几分颓丧与悲凉,她被他顺毛一捋,心情变得很好,倾身将那图纸一卷,递到他手上,盈盈笑道:“这图纸,麻烦王爷帮我送过去吧,我担心我给的话,他们不一定会重视。”宋觅默了一会儿,道:“可若它当真起了作用,这可是惠及民生的大功,足以登上朝报,你让我拿出去,岂不是把这功劳让给了我?”要换前世,李相怎么可能把此等出风头的事,拱手让予蓬山王。“那便当是臣给你献的殷勤,回京后,王爷可不要忘了提拔我。“居尘道。宋觅望着她那双清光潋滟的眸子,唇角浮起浅笑,“可你是寿康宫的直系下属,官职属大内所管,我提拔不到,顶多帮你多在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