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常静性海无波帆正满,不去不来心头有愿月已圆。她驻足轻声念了出来,沉吟片刻,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侧头对汤观绪笑言:“你看这对联,如果各取头尾两个字便是'不常圆满。”她顿了顿,有些无奈的样子,“果然,世间事大多难得圆满,佛家讲求圆满,但这楹联却暗藏玄机,暗示不常圆满才是常态。”汤观绪闻言,也仔细看向那副对联,心中默念“不常圆满"四字,微微一怔,没有立刻回应。
瞿颂继续轻声说道,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古人常说,人生常忌讳圆满,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物不可享尽,事不可占尽,功不可贪尽。”天道计满,人道计权,求全责备,反而不美。她的话语轻柔,却让汤观绪平静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他自省己身,从小到大,自己的人生轨迹可谓顺遂:出身优渥家庭,父母恩爱开明,学业事业一路绿灯,学术上有建树,商界亦游刃有余,如今更是有深爱且志同道合的伴侣在侧。
若论圆满,他大抵真有资格夸口一句,甚至连他的生日都在农历十五月圆之夜。
命运待他,似乎格外慷慨。
然而瞿颂这番话,却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凉风,吹进了他从未担忧过的心房。月盈则亏,盛极而衰,这是自然规律,亦是世间常理。他拥有的已然如此丰盛,是否也意味着,失去的风险正在暗中累积?那些他视若珍宝的人和事,是否真的能永远紧握在手?这种想法一闪而过,却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人轻微不安。一个有风度涵养的人,自然不会狂妄到认为好运理应永远眷顾自己,但当想到可能被收回的是此生最珍视之物时,那份因修养而生的从容,也难免产生一丝裂隙。
爱让人变得贪婪,也让人变得脆弱。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坦然接受任何得失的、无牵无挂的汤观绪了。
心中微动,汤观绪在毗卢殿前驻足。
殿内供奉着毗卢遮那佛,据说主求的是安康。“怎么了?“瞿颂察觉到他停下脚步,挨了一下他的大衣袖口,侧脸问道,眼中带着询问。
汤观绪收回思绪,看向她,眼神里有一种罕见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我们在这里,再请一次愿吧。”
瞿颂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们刚才在入口处已经上过香了。
“再请一次。“汤观绪重复道,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他难得流露出这种近乎孩子气的坚持,伸手轻轻握住瞿颂的手腕,带着她走向殿旁的请香处,又各自请了三支香。
香火被点燃,细烟袅袅升起。
两人并肩立于佛前,香火举过额前,闭目凝神。殿宇森森,佛相庄严。
汤观绪心中默念的,无非是身侧之人安康顺遂,彼此情谊长存。瞿颂的愿望也与他的相去不远,两个大差不差的愿望,在这一刻,于这清净佛地,悄然交汇。
请愿完毕,将香插入香炉,转身时,旁边一家三口也正好漫步过来。是一对看起来颇爽朗的北京本地夫妇,带着一个约莫五六岁、扎着小辫的小女孩。
男人看到汤观绪和瞿颂,很是自来熟地笑着搭话:“二位也是来逛法源寺?这大冬天的,清净是清净,就是景儿差了点意思。”瞿颂笑着点头回应:“是挺清净的,别有一番味道。”“瞎,您要真想看景儿,得等来年四月!"那大哥热情地介绍,“过了年,四月里,这法源寺的海棠、丁香一开,那才叫一个好看!满院子都是香的,那叫一个热闹!明年四月,您二位可得再来一次!”小女孩也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说:“花花好看!”瞿颂被这家人的热情感染,笑容变得真切了许多,她不假思索地应承道:“是吗?那听起来真不错,来年一定再来看看。”汤观绪也温和地笑着,俯身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发,语气轻柔:“好,谢谢小朋友告诉我们,我们明年四月来看花花。”又寒暄了几句,那一家三口便笑呵呵地往别的殿去了。从法源寺出来,冬日的天色已经有些暗淡。汤观绪脸上的疲惫终于难以掩饰地浮现出来,连续高强度的工作,加上一早处理完公务就立刻飞赴北京,他确实有些撑不住了。回酒店的车上,车厢里暖意融融,舒缓的音乐流淌。刚开始汤观绪还强打着精神和瞿颂聊了几句,但没过多久,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瞿颂正用平板看着一份电子文件,忽然感觉肩头一沉。她侧头,看见汤观绪已经靠在她肩上睡着了。他闭着眼睛,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大概是累极了,眉头微微皱着。汤观绪总是这样,在她面前努力保持最好的状态,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疲惫和压力,但身体终究是诚实的。
瞿颂轻轻放下平板,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些,同时示意司机将空调温度调高一点,音乐声调低一些。然后,她伸出手,极轻极缓地拂开他额前一丝垂落的头发,指尖在他微蹙的眉心上停留了片刻,仿佛想将那点疲倦抚平。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北京冬日的街道上,窗外车流如织。瞿颂想起他刚才在毗卢殿前执意要再请一次愿时脸上那抹罕见的执拗,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
汤观绪是在害怕吗,他也会害怕自己的那份“圆满"会有所缺损吗,她大概能明白汤观绪的忧虑。
瞿颂轻轻叹了口气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