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裴家迎来贵客——户部崔尚书之子、博陵崔氏血脉、进士科状元、半步衡山隐士、新任西席,崔道御。
和崔道御一同前来的,还有一箱海鮸干鲙。
奴仆们将木箱抬下来,马车离去。于是高洁如白鹤的士子,便与箱中咸鱼一起,被殷勤迎进了门。
崔道御自不必说,是孙氏打发来的;海鮸干鲙是孙氏从吴郡索来的,因为晓得文照鸾一向爱吃——特意送来她喜爱的饮食,也有一层表具心意与亲情的意味在内。
裴家老少,以主母刘氏为首,对崔氏子的到来表示了极大的欢迎,又请到上座说话,又要开席宴饮。
崔道御赴了一个多月的饯别宴,一听说宴饮,脸都绿了,再三地推辞不应。推让了小有一刻,刘氏这才意犹未尽地吩咐撤去筵席,改换作平常饮食,同着崔道御吃喝闲话;饭食后,又将几个读书的儿孙招来,一个个命他们郑重拜了师礼。
束脩自然也是有的。巧的是,束脩里除了肉脯,也还有几条干脍。
文照鸾笑道:“西宾登门,从来只有收人家束脩的。像你这样刚来就往外送的,还是头一回。”
崔道御用略带悲哀和了无生趣的眼眸,不失尴尬地望了她一眼。
文照鸾一向来不怎么理会他内心小世界的花开花落,早已扭过头,吩咐除了自家小厨房留一些海鮸干鲙,其余大半都送去公中的灶上了。
好在崔道御并不夜宿在裴家,每日里只有上午在小书堂,下午仍回家中去的。她便不用费心为他单辟厢房。
非独崔道御,连宋问瑄宋师氏,也是不必客宿裴家的。宋师氏有钱有闲,为着来去裴家方便,甚至已在大云经寺附近挑了一处宅子,等过几日迁居的事落定了,就来裴家教授下午的诗书画学。
至于那一箱海鮸干鲙,文照鸾回忆遥远的过去,那还是她多少年前爱吃的口味,如今早另有所爱了。难为舅母孙氏还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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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席的人选落定,手头还有一件待处置的事。
那封奴,在外院替自己办事,可也已一个多月了。虽说年深日久才能知根底,但一个月,多少总能摸清几分脾性。
她早教自己带来的几个仆从时时暗中留心,如今将他们叫来一问便知。
这事,她交给玉真去办。
文照鸾的两个贴身侍婢中,翠袖是时常负责在屋中煎茶插花、梳头更衣的;玉真跟随她的年月更久,一向来更情愿做些细致入微的人情活计。
——简言之,更动脑子的那种。
偶尔,翠袖也能琢磨出点意思来。初来时几年,她并不敢置喙,如今跟随女郎,从女郎到夫人,通共也有六七年了,晓得文照鸾面冷却心善,对这种状况有时也会酸溜溜地发些牢骚。
就像现在,文照鸾教她唤玉真过来。翠袖答应一声,出屋到廊下,向立在院子角落、正默默观赏一株茉莉花的玉真招手:“张炼师,过来!”
院中做事行走的仆妇婢女们,老老少少十三四个,明着不望过去,暗中可都支着耳朵听呢。
玉真仿若无闻,头也没回一个。
翠袖又叫唤了一声:“张炼师!夫人传你呐!”
玉真依旧不动弹。旁人不敢拿乔,她有底气。
多少双眼睛,装作不经意地往玉真那处瞄。翠袖沉不住气了,下了廊阶,直直地走到玉真跟前,拿手在她眼前晃晃,“玉真,你怎么听见装没听见呢?”
玉真才瞥她一眼,“听见什么?”
“听见我喊你啊!”翠袖道。
“你喊的是张炼师。”玉真道。
翠袖撇撇嘴笑,这是她来裴家后,和裴家婢女们学的表情,在夫人跟前是不敢的,可对着跟自己一样身份的,那就无所谓了。
“别装了,咱们都知道,张炼师就是你。”她嘲笑。
玉真呆默默看花的眼,终于慢慢转过来在了她身上。
“张炼师是张炼师,我是我。”玉真说话,一向是斯条慢理的。哪怕别人再急,她也不急,“你唤张炼师,和我玉真有什么关系?”
茉莉花前拌嘴,这下好了,引起众人大大方方窥听,连小厨房里的永儿也放下擀面杖,伸头在门旁嘻嘻地瞧。
翠袖面上挂不住,又不能真的放泼辣口骂人,只好急赤白脸与她分辩:“我听得真真的,夫人就唤你张炼师,你不是说以后要入道,就叫这个名儿么!怎么,我唤一声你就嫌口冷了?”
玉真叹了口气,“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这会子叫,算怎么回事?”
说着迈开脚步往正屋走。
翠袖跟在后头,眉眼里是讨得便宜的伶俐和得意劲儿。
没走几步,玉真忽然回头:“狗才。”
翠袖瞪眼,不可置信:“你骂我?”
“没骂你。”玉真十分平和,“你下辈子就叫狗才。我现在喊喊,你适应一下。”
翠袖气得面红耳赤,“呸!你怎么知道我下辈子就叫、叫……这个!”
玉真十分同情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你下辈子不叫——这个?”
说罢,甩开涨红脸的翠袖,几步到廊下,进屋去了。
文照鸾嘱咐了几句多探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