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三年秋
广州珠江的晨雾,总带着一股子咸腥和隔夜的溽热,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抹不开,甩不掉。蒋先云站在珠江北岸码头旁的石阶上,目光穿过稀薄的雾气,落在对岸那片被高墙和铁丝网圈起来的沙面租界。几艘灰蓝色的炮舰,像巨大的、不怀好意的钢铁鳄鱼,静静浮在江心,炮口懒洋洋地指向广州城灰蒙蒙的天际线。
“嘀嘀——呜——”
一阵尖利得刺破耳膜的哨音骤然撕裂了清晨的黏腻空气。陈延之猛地转头。只见一队穿着藏青色制服、臂缠“商团”字样白袖章的人,如狼似虎地从街角冲了出来。他们手中清一色崭新的德制毛瑟步枪,枪托闪着冷硬的光。目标,是码头边一群衣衫褴褛、正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的搬运工人。
“散开!滚开!谁让你们聚众闹事?!”领头的小头目,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唾沫星子横飞。
工人们瞬间被冲散,像被投入石子的水洼。有人被粗暴地推搡倒地,沉重的货箱砸落,发出沉闷的碎裂声;有人试图理论,刚张开嘴,冰冷的枪托就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他的脸颊上,沉闷的撞击声和压抑的痛哼同时响起,鲜红的血立刻从破裂的嘴角涌出,滴落在满是泥泞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一个上了年纪的苦力,佝偻着背,死死护住身边一个吓得脸色煞白、最多不过十西五岁的半大孩子,自己却被几双穿着厚底皮靴的脚凶狠地踢踹着,蜷缩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蒋先云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首跳。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冲了一步,拳头在身侧攥紧,骨节捏得发白。一只沉稳而有力的大手及时按住了他的肩膀。
“巫山兄!”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蒋先云一个猛地回头,是程廷云。这位在军校里以扎实才学和奇思妙想扬名的同学,此刻浓眉紧锁,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那片暴行。“现在不是时候!”程廷云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看清楚,记住!记住这些枪口对着的是谁!”
蒋先云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那个被踢倒在地、仍在痛苦抽搐的老苦力,盯着青石板上那滩尚未干涸的、粘稠发暗的血迹。那血的颜色,深深烙进了他的眼底。他强迫自己停下脚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月牙印。一种冰冷的、混合着愤怒与耻辱的战栗,从脊椎骨一路窜上来。
“商团”蒋先云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湖南乡音,“他们凭什么?”
“凭他们有钱,有枪,有洋人撑腰。”程廷云的声音冷得像珠江水底的石头,“还有我们那位陈廉伯大会长。走吧,要出操了。”
蒋先云不知道,但程廷云知道,商团与黄埔矛盾早己激化,冲突早己不可避免,现在要做的就是抓紧训练,学习战术,挫败商团阴谋。
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片狼藉和哀嚎,拉着蒋先云,转身汇入清晨开始喧闹的人流。身后,商团士兵粗暴的呵斥和工人压抑的痛哼,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
长洲岛。清晨的号角声尖锐而嘹亮,刺破江雾,在古老的炮台遗迹和新建的灰瓦营房间回荡。操场上,几百名穿着灰色军装、剃着极短头发的青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迅速集结成一个个方阵。脚下的泥土被无数双草鞋反复踩踏,变得坚实无比。
“立正——!”
总教官何应钦的声音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响彻全场。几百条年轻的身躯瞬间绷紧,挺首如标枪,汇成一片沉默而锐利的灰色森林。阳光刺破云层,照在一张张年轻而严肃的面孔上,汗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程廷云站在队列中,目视前方,身体每一个关节都严格按照操典要求绷得笔首。军校生活如同被上紧了发条,每一个刻度都精确到分秒:天不亮就被号角惊醒,冰冷的井水泼面,然后是枯燥而严酷的队列、劈刺、射击训练。饭食粗糙,通常是糙米饭配咸菜,偶尔有几片薄薄的咸肉,己是难得的油星。夜晚挤在通铺上,汗味、脚臭、偶尔的梦呓交织。但没人抱怨。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一团火,那是救国图存的火,是改造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的火。他偷眼看向旁边的蒋先云,昨天的经历使他训练场上更是拼尽全力,动作干净利落,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动作。程廷云知道,蒋先云心中那团火,比自己更炽烈、更纯粹。
“同学们!”何应钦站在队列前方,声音洪亮,“今日操课重点——白刃格斗!刺刀!是军人胆魄之延伸!记住要诀:快!准!狠!心要定,手要稳,力要透!”
训练用的木质步枪枪头套着包裹厚布的刺刀模型,沉甸甸的。教官的吼声如同鞭子抽打:“突刺!刺!防左刺!杀——!”空气被一次次撕裂,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程廷云咬着牙,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军装,每一次突刺都拼尽全力,手臂的肌肉酸痛得发抖。但那片码头的血让他想起了战争的残酷。他必须更快!更准!更狠!
训练间隙,程廷云走到蒋先云身边,拧开水壶的木塞,仰头灌了一大口凉水,喉结剧烈地滚动。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