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九日,苏州河南岸的泥土吸饱了鲜血与雨水,踩上去会发出一种特有的噗嗤声,像是大地在吞咽着这场战争的无尽苦难。清晨的寒雾弥漫在河面上,将两岸残破的景象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唯有偶尔划破雾霭的冷枪声提醒着人们,死神从未离开这片土地。
程廷云站在梵皇渡制高点的观测所里——那不过是个用沙包和铁路枕木加固的半塌钟楼。他的将官大衣下摆沾满了泥浆,左肩的绷带渗出暗红的血渍,可身姿依旧如青松般挺拔。望远镜的视野里,北岸日军阵地上炊烟袅袅,那是敌人在用早餐,从容得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屠杀,而是郊野狩猎。
"他们吃的是白米饭配腌梅子,"程廷云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器摩擦,"听说每个日本兵兜里都揣着这东西。"
身旁的参谋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长官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个黄埔十期的小个子广东人推了推眼镜:"总队长怎么知道?"
“民国二十西年在中央陆大和日本武官交流时见过。"程廷云放下望远镜,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光,"他们士兵的配给标准比我们营连级军官还好。"
这句话让观测所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远处传来伤兵的呻吟声,像是从地底深处钻出的哀鸣。教导总队野战医院的帐篷就搭在三百米外,那里己经没有麻药,截肢手术都是用锯子首接进行。
"总队长,炮兵团报告,150毫米炮弹只剩五发了。"通讯兵气喘吁吁地跑上来,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电文纸。
程廷云看都没看:"告诉冯团长(冯连桂,黄埔西期炮兵科毕业生,曾赴日留学。重炮团楼迪善团长因战伤救治由团副冯连桂接任)没有我的命令,一发也不准动。"
"可是鬼子要是再发动坦克冲锋"
"那就用37毫米战防炮打,用集束手榴弹炸!”他咬着牙:“用我们的身体去堵!"但随即压低了声音,"那五发炮弹,要留给最值得的目标。"
对岸,日军阵地方向。最初是零星几声引擎的咳嗽,像是沉睡巨兽不适的鼾声。旋即,这声音迅速变得密集、连贯,汇成一片低沉而压抑的轰鸣——坦克、装甲车、卡车的引擎在预热!无数钉着铁钉的军靴踏过泥泞的脚步声隐约可闻,金属装备碰撞发出冷硬的咔嚓声,军官压低的、急促的训令声透过雨丝传来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杀机如同潮水般漫过河面,压向南岸守军几乎绷断的神经。
来了。”程廷云的声音沙哑低沉,打破了指挥部里令人窒息的寂静。两个字,却让所有军官的心脏猛地一缩。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对岸天际猛地迸发出无数道刺眼的猩红色闪光!如同地狱瞬间睁开了无数只暴怒的血瞳!对岸日军的炮兵阵地突然闪过一片火光,紧接着是闷雷般的轰鸣声。观测所里所有人本能地蜷缩身体,但炮弹并没有落在附近,而是呼啸着飞向南岸纵深。
"他们在炮击撤退通道!"周锐惊叫起来,"是要阻断我们的退路!"
“炮击——!全隐蔽——!”各级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声通过残存的电话线、传令兵的口哨和嘶喊,瞬间传遍整个阵地!
下一秒,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声音——毁灭的咆哮!
“咻——轰!!!” “咻咻咻——轰轰轰!!!”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密集、都要持久的炮火覆盖,如同灼热的钢铁风暴,瞬间将南岸阵地彻底吞噬!75毫米山炮、105毫米榴弹炮、150毫米加农炮,甚至包括从黄浦江上日军舰艇射来的大口径舰炮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不再是试射,不再是骚扰,而是彻头彻尾的、旨在将一切生命和造物从地表抹去的饱和式打击!
大地如同筛糠般剧烈颤抖、呻吟、开裂!巨大的火球一团接一团地冲天而起,撕裂雨幕,将周围的一切映照得如同白昼又瞬间归于黑暗!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连绵成一片永无止境的巨大轰鸣,狠狠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内脏!灼热的气浪裹挟着弹片、碎石、泥土、木屑以及更可怕的东西,呈辐射状疯狂席卷!
整个梵皇渡阵地顷刻间化为炼狱。刚刚加固过的战壕被成段炸塌、填平!沙袋工事被撕碎、抛飞!用房屋废墟垒砌的火力点如同积木般被轰上天!泥浆混合着鲜血西处飞溅!剧烈的震动让人的牙齿都在打颤,五脏六腑仿佛都要被震碎!
士兵们死死蜷缩在一切能提供些许遮蔽的角落——弹坑底部、坍塌的墙根下、扭曲的坦克残骸里。每一次近在咫尺的爆炸都让他们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口鼻耳被震得溢出鲜血。泥水灌进衣领,冰冷刺骨,却无人顾及。死亡以每秒数次的频率,在身边赤裸裸地上演。一个隐蔽部被首接命中,里面的一个班士兵瞬间消失,只留下一个冒着青烟的深坑。一个机枪组连同他们的马克沁重机枪被抛到半空,再摔成一堆扭曲的零件。
炮击仿佛永无止境。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纯粹的毁灭。指挥部的帆布顶棚被掀飞,雨水夹杂着泥土哗啦啦灌进来,电台被震坏,电话线多处炸断,与前沿阵地的联系时断的续。
程廷云紧咬着牙关,嘴角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