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到自己毕生的理想被以如此宏大的手笔付诸实践后,那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以及对这惊人成果的审慎。
奏疏的内核内容呈现眼前数月来的一个关键性成果。
其一,为“北方诸省,新作物试种皆获大成”。
“臣等遵陛下圣谕,集成陛下早先于北方五省所设之秘密农庄,以新立之“农学院’名义,统一调度,旨在探明已在闽粤流传之土豆’与“番薯’二物,于不同水土、不同旱情下的生长极限,以为国策之凭据。”
朱由检翻开了最上面那份由徐光启亲自执笔的总结性奏报。
“初,此二物之试种于各省推行,皆遇阻力。所募农人见此南来之物,或言其喜湿喜暖,难耐北地风霜;或言其形貌怪异,恐败坏地力。
然各处试种官吏、弟子,皆严循陛下数年前便已密授之深耕、垄作、重施基肥’六字口诀,分地块精细调控水肥,日夜记录,不敢有丝毫懈迨。”
“至六月下旬,各省捷报纷至沓来!其藤蔓于旱风烈日下依旧疯长,掘土之时,所在官民无不为之震动!其景象—令臣虽身在京师,亦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骇然动容,继而狂喜!”
朱由检的呼吸微微一滞,目光被那串汇总后用朱笔圈出的数据牢牢抓住。
“禀陛下!据各省实地丈量、称重,综合上报:山东近海湿润之地,土豆亩产最高者达二十六石!即便是今年已现大旱之兆的陕西,其贫瘠沙地之上,土豆亩产亦稳在七石以上!番薯长势更盛,其根深扎,于龟裂之地掘出,依旧累累如卵。河南农庄报,其极限亩产,竟达二十八石之巨!”
二十八石!
朱由检的手指在御案上因极度的振奋而微微蜷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大明北方,小麦亦或者是水稻,一亩两石已算丰年,寻常旱地不过两石上下!
徐光启在奏疏的最后,用几乎颤斗的笔触写道:
“陛下!此二物之功,不在于与五谷争夺良田,而在于其能变天下瘠地为粮川!山陵、沙地,乃至贫瘠之坡地皆可存活!尤为可贵者,其根系深扎,极耐干旱,纵遇狂风冰雹亦不至绝收。
臣窃以为,陛下之深远布局,今终见其功,此功,远胜屯兵百万!”
朱由检反复看着那些来自不同省份、却指向同一奇迹的文本,胸中一股热流激荡。
陕西、山西的旱情奏报再次如雪片般飞来,更凶猛的天灾已然亮出了獠牙。
而这一叠厚厚的奏报,就是他敢于直面这场滔天大灾的底牌之一。
其二,为“京选一号’育种计划之激活”。
徐光启的笔调复归平稳与严谨:
“臣亦不敢或忘陛下优中选优,代代筛选’之圣训。臣等已在京畿之南,辟出上等水田三百亩,以为“育种之田’。此田四周皆挖深沟,以防外来花粉飘入。臣遣弟子遍访南北,收集占城稻、御稻、辽东耐寒稻种、乃至山野间发现之野生稻种,共计一百二十七种,分区划块,一一竖牌标记。详录其发芽之日、分蘖之数、抽穗之时、抗病之性、抗倒伏之力,凡有所得,无不加载专册。”
“今夏,已依陛下所授“去雄授粉’之法,择其中最优者十数种,略作尝试。然此事关乎天道自然,人力所能干预者有限,非一朝一夕之功。臣与农学院同仁,已订立章程,每年筛选最优之稻株,留其种,来年再行播种,再行筛选。
此法若能坚持三至五年,臣有把握,必能培育出一株性状稳固,远胜当今任何稻种的皇明宝禾’!
陛下尝言,此事乃千秋之利,纵臣此生不能得见其成,亦当为后人奠定此根基。哪怕三五年不成,十年、二十年,亦必为之!”
看到“十年、二十年”这几个字,朱由检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这才是他所倚重的徐光启,一个真正的格物致知的学者!
不急功近利,不媚上邀功,一步一个脚印,为的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更加宏伟的目标。
其三,为“《农政新编》首卷之完稿”。
奏疏末尾提及,一部全新的,旨在指导实践的农学书籍已在编篡之中。
第一卷专门阐述土豆、番薯的种植方法,以及朱由检口授的“保水耕作法”即用地里的稻草、麦秸等物复盖在田垄之上,以减少烈日下的水分蒸发,此乃后世地膜复盖技术的原始雏形。
全书皆用通俗易懂的白话行文,并配有大量由画师精心绘制的插图,力求让识字不多的农人也能一看就懂,上手即会。
“臣请陛下圣裁,此书是否可立即交付司礼监刊印,颁行天下?”徐光启在文末郑重请示。
朱由检将这份沉甸甸的奏疏轻轻合上,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一角。
他的脑海中,清淅地浮现出一幅画面:那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正带着一群满身泥土,朝气蓬勃的年轻弟子,在京畿的田间地头,顶着炎炎烈日,弯着腰,仔细地测量着株高,记录着数据,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丰饶未来奉献着自己全部的光与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