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死,首断,然其腹中毒液尚存,其身躯仍在扭动。唯有将其剖开,掏心挖肺,暴于烈日之下,方能使其彻底僵死。”
田尔耕安坐在书房主位之上,心中默然回想着数日前,御驾之前,皇帝对他说的这句定论。
斩了蛇首杨一鹏,不过是刚刚开始。
他坐的正是杨一鹏生前最爱的那张交椅,由上好的黄花梨木打造,坐感温润。
可如今,椅子的前主人,杨一鹏的尸身就象一袋倒空了的米糠,被随意地弃在墙角。
他那顶三山帽滚落在旁,沾满了尘灰,比街头乞丐的破碗还要不堪。
温热的血从杨一鹏的身子底下慢慢地洇开,浸透了羊毛地毯,血迹的边缘犬牙交错,蜿蜒曲折,在地毯繁复华美的花纹上,晕染开一幅光怪陆离而又丑陋不堪的地图,仿佛预示着一场席卷江南的血腥地理。
田尔耕对此恍若未觉。
他象一个冷静到了极致的屠夫,在宰杀了最肥硕的牲口后,并不急于开膛破肚,而是安然坐下,享受着宰割前那片刻的宁静。
书案之上并无寻常文书,只摊开着三卷颜色各异的卷宗,和一张精细的淮安府舆图。
这三份卷宗,便是淮安城今夜的生死簿。
田尔耕身侧,一名锦衣卫千户如一尊铁铸的雕塑,纹丝不动地站立着,气息悠长到几乎不存在。
终于,田尔耕头也未抬,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问道:
“时候到了么?”
那千户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而简短的回应。
“到了。”
……
就在这一个“了”字落下的瞬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猛地拧开了淮安城这个巨大囚笼的旋钮。
没有预警的号炮,没有催战的鼓声。
上一刻还沉浸在静默中的城市,下一刻就被无数种撕心裂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撕裂!
东城最大的粮市,先是传来一阵鼎沸的喧嚣,随即,那喧嚣便被成片成片,如同割麦子般倒下的惨叫声所取代。
人们甚至分不清那是垂死的哀嚎,还是临死前的惊惧。
西城漕帮总舵所在的“聚义堂”方向,一团巨大的火光猛地冲天而起,将半个城市都映成了不祥的橘红色。
火光之中夹杂着金铁交鸣的密集脆响,那声音又急又密,仿佛有一千只铁铸的夏蝉在同时鸣叫。
南城,向来是富户们聚集之地,雕梁画栋,深宅大院。
此刻,那些高墙再也隔不住凄厉的声响。
女人尖锐的叫声,孩童被吓到失声的哭喊,混杂着房门被巨力撞开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北城的官署附近,动静虽不如别处那般喧闹,却更添了几分肃杀。
偶尔传来一两声弩箭划破夜空的尖锐呼啸,以及重物从高处坠落在地的沉闷巨响,每一次闷响,都意味着一条性命的悄然终结。
整个淮安城,在这一刹那,仿佛成了一锅被泼入冷水的滚油,瞬间沸腾炸裂!
尖叫,哭喊,哀求,咒骂,兵刃入肉的闷响,骨骼断裂的脆响……所有代表着生命在极端痛苦中消逝的声音,汇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声浪,要将这天,这地,都彻底淹没。
书房内的田尔耕,在这地狱般的交响声中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一个梨园的看客,在欣赏一出早已烂熟于心的戏目。
他缓步走到窗边,伸出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那扇雕花木窗。
混杂着血腥与焦糊味的热风立刻扑面而来,灌满了他的口鼻。
这味道对寻常人而言是地狱的恶臭,对他而言却是功成的甘醴!
田尔耕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真切而满足的微笑。
他知道,这场清洗从一开始就早已超出了那三份名单的范围。
首次上阵的恐慌的秦良玉的士卒,杀红了眼的锦衣卫无辜者与有罪者,界限将在今日变得模糊不清。
田尔耕再次想起了皇帝的话,那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回响:
“蝇营于上,其罪当诛!漕运有隙,非尔等钻营之由。敢有染指者,死!莫提法不责众,休谈积弊成风!”
田尔耕抚平了衣角的一丝褶皱,语气轻松得仿佛要去赴一场友人间的雅集,“走吧,去看看这帮帝国的渣滓是如何在圣朝的雷霆之下,化为飞灰的。”
……
苍蝇的末日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彻底。
镇守太监府内,李德全还在他那张奢华的沉香木大床上酣睡。
他梦见了自己被调回京师,进了司礼监,成了秉笔太监,权倾朝野,好不风光。
然而,一阵急促的摇晃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李德全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自己最宠信的小太监小福子正跪在床边,脸色煞白如纸。
“吵什么!”李德全没好气地骂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小福子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指了指门口,声音细得象蚊子叫:“干爹……田,田督主……请您上路了。”
“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