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刚才还人声鼎沸的过道，此刻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声音和空气。
几个原本满脸堆笑，准备过来和孙连城打招呼的局长、处长，在视线接触的前一秒，动作僵硬地扭过了头。
整个京州市政府大楼，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以孙连城为圆心的无形真空地带。
人人，避之不及。
他成了瘟神。
孙连城自嘲地笑了笑，提着他那心爱的保温杯，准备溜之大吉。
回家，躺平，参悟宇宙。
这才是对抗世间所有恶意的终极法门。
“孙市长。”
一个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孙连城回头。
是李达康的秘书，小金。
他像一尊精准运行的机器，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手里捧着一个文件夹，姿态标准得能直接印进教科书。
“达康书记请您去他办公室一趟。”
孙连城心里“咯噔”一下。
报复，来得比快递还快。
他跟着小金秘书，走向那间象征着京州最高权力的办公室。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茶香扑面而来。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出现。
李达康正坐在茶台后，姿态沉稳，手里拿着一把紫砂小壶，正不疾不徐地冲泡着功夫茶。
水流冲击茶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有水沸的咕嘟声和茶器碰撞的清脆声响。
但这股暴风雨前的宁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人心悸。
李达康没有抬头，甚至没有看孙连城一眼。
他只用夹子夹起一个茶杯，用滚水烫过，动作行云流水，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从容。
孙连城就那么站着，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坐。”
李达康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孙连城拉开椅子，在办公桌对面坐下。
李达康将一杯澄黄透亮的茶汤推到他面前。
然后，又从手边拿起了三份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档案夹，轻轻放在桌上，推了过来。
砰。
三个档案夹，像是三座大山，瞬间压在了孙连城的心头。
封面上，用黑色宋体打印的标题，触目惊心。
第一份：《关于京州市“工人新村”老旧小区综合改造项目报告》。
京州最着名的一块硬骨头，住了几万名下岗职工，
管线老化，违章建筑遍地，多年来，谁碰谁挨骂，谁管谁倒霉。
第二份：《关于“红星机械厂”集资房拆迁遗留问题信访卷宗汇编》。
矛盾最尖锐的火药桶，前后换了五任负责领导，
有两个直接被上访的工人堵在办公室里三天三夜，
最后一个累倒住院，另一个引咎辞职。
第三份，最薄，但也最沉：《京州市重点维稳任务督办清单》。
里面全是积压了数年，涉及群体广、怨气大的老大难案件，每一件都可能引爆舆论。
孙连城的手指，甚至不敢去触碰那三份档案。
“连城同志。”
李达康终于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常委会上，你对市委的决策提出了很有价值的补充意见，这说明你心系群众，有担当，有想法。”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光说不练假把式。既然你对职工安置问题有这么深刻的见解，这几项工作，就交给你全权负责。”
李达康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安排一项再寻常不过的日常工作。
“组织上相信你的能力，人民群众也看着你。”
“给你一个平台，让你一展拳脚，不要辜负了组织和人民的信任。”
孙连城翻开其中一份档案，只看了两页，就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李达康不仅把任务甩了过来，还在里面埋了无数个连环雷。
他设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时间表：要求一周内，拿出所有项目的初步解决方案，并开始执行。
最致命的是最后一条补充说明：鉴于目前市财政的紧张状况，以上项目，原则上不追加一分钱的额外预算。
没钱，没时间，还要解决最难的问题。
这不是信任。
这是捧杀。
这根本就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事情办好了，功劳是李达康领导有方，是他给了孙连城机会，力排众议大胆启用干部。
事情办砸了，责任全是孙连城的。
是你孙连城在常委会上大包大揽，结果眼高手低，能力不济，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到时候，李达康只需要一声叹息，就能把他孙连城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高，实在是高。
杀人不见血。
回到冷冷清清的办公室，孙连城把自己重重地摔进老板椅里。
感觉灵魂都被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