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昶并非出身军伍,但这两年带领庐江军民屡次打退进犯的“彭祖家”,早已熟知军旅之事。
他不仅认得常遇春的将旗,还知道其部在泥水里泡了好几天,重新筑营,按理说怨气应该不小。
距离有些远,周昶实际看不清红旗营将士的表情,却能清淅地看到筑营的场面:
挖掘壕沟、夯筑土墙、搬运木料…各部分工明确,动作迅捷,进退有序,整个筑营的进度,竟丝毫不比他们刚刚抵达庐江城下,士气正盛时慢多少。
相比之下,曾两次被他挫败的“彭祖家”流民军,就缺乏这股可怕的韧劲和组织度。
他们更象是一群啸聚的乌合之众,一旦战事迁延,攻城受挫,士气便会肉眼可见地迅速衰落,最终只能无奈退兵。
想到此处,周昶的心头便被一片阴影笼罩。
“报——!”
一名小校急匆匆奔到南城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徨恐。
“禀大老爷!陈千户回来了,人…人就在拱斗门下候着!”
骑兵残部逃回时,树山小营尚未陷落,但随后并未见到小营爆发战斗,周昶当时就猜测陈通很可能已经投降或被俘,此刻听说他竟出现在北门,心中猜测已然坐实。
被背叛的怒火和更深的忧虑瞬间涌起,周昶猛地转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语气冰冷刺骨:
“他回来做甚?!”
报信的小校被周昶的脸色吓得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嗫嚅道:
“说…说是要面见大老爷…有要事禀报…”
“哼!”
周昶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目光锐利如刀,冷冷道:
“陈通若是力战不屈,护着残兵退至城下,本官自当开城相迎。但树山小营未闻金鼓,倾刻易帜,此刻他又孤身出现在拱斗门,不是降贼又是什么?!
见他做甚?!念在他往日守城有功,让他速速离去!否则”
周昶猛地拂袖,再次转身面向树山方向,不想让属下看到自己眼中的动摇和慌乱。
“他若不走,便乱箭射死!”最后几个字,带着森然的杀意。
噗通!
周昶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传来膝盖重重砸在城砖上的声音。紧接着,噗通之声接连响起。竟有十数名中低层军官和周围的守卒跪倒在地。
“大老爷开恩!”
“陈千户力战贼军,若不是——也是迫不得已啊!”
“求大老爷网开一面!
陈通能独当一面,镇守树山小营,能力和忠诚,守军上下有目共睹,之前一战而败,连带着小营失守,对所有人的心理冲击巨大。
扪心自问,换了自己在那种绝境下,面对敌骑那种不要命的打法,又能做得比陈通好多少?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庐江守军的表现虽然远胜无为、巢县等地守军,但红旗营和“彭祖家”也明显不一样,谁都不敢保证自己在这样的敌人手中不失手,这一跪,既是为陈通求情,也是为自己留条后路。
周昶背对着众人,身体微微一僵。
树山小营失陷,这一仗就已经悬了,敌军又派陈通回来动摇军心,众将士若皆无死守之志,仅凭他周昶一人,又如何能挽狂澜于既倒?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全身,周昶缓缓转过身,看着跪了一地的部属,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都…起来吧。本官便去看看,咱们这位‘陈千户’,究竟有何话说。”
说罢,周昶不再看众人,迈着沉重的步伐,径自向北城墙走去。
拱斗门下。
陈通看到城头一处垛口牌堵打开,周昶的身影出现在城垛之后,心头一紧,连忙跪下。
“罪将陈通,拜见大老爷!”
周昶俯视着城下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眼神冰冷,语气更是没有丝毫温度。
“陈通!本官念你往日有功,已开恩不追究你失陷树山之责,亦不为难你家小。你也莫要让本官为难,速速离去!否则,军法无情!”
到了这份上,陈通早已经没有了退路,眼神中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声音悲怆而洪亮。
“大老爷!罪将忍辱偷生,冒死回城,绝非为了自己一家老小的安危。实是为我庐江阖城军民的身家性命而来,树山已失,强敌环伺,战则玉石俱焚,降则保全桑梓”
周昶见陈通果然是来劝降,脸色瞬间剧变,怒发冲冠,厉声喝道:
“住口!无耻叛贼,安敢在此妖言惑众!放箭!给本官射死这乱臣贼子!”
周县尹威望极高,几名守卒条件反射之下应声张弓搭箭,弓弦响动,几支羽箭带着破空声射下,箭矢却斜斜插在了陈通身前三四尺远的泥地里。
这几箭,也击碎了周昶的幻想——军心,真的散了!
陈通看着身前兀自颤动的箭矢,非但没有恐惧,反而被激起了血性,猛地站起身,一把扯开自己沾满泥污的衣襟,露出了伤痕累累、肌肉虬结的胸膛。
那上面,刀疤、枪痕、箭创,新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