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睦州地界的日头总算收起了夏日的毒辣,变得温吞吞的,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像是给这座饱经战火摧残的城池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风里头,那股子混杂着焦木、血腥和陈腐气息的味儿,也被秋风吹淡了不少,偶尔还能嗅到新翻泥土的腥气,以及不知从哪个街角食摊飘出来的、勾人馋虫的葱油饼香。睦州城啊,就像个刚从阎王殿门口被拽回来的重伤号,虽然脸色还蜡黄,身子骨还虚得厉害,但总算是睁开了眼,胸口有了起伏,透出了那么一丝活气。
这日头刚懒洋洋地爬上东城门楼子,把那面崭新的“方”字大旗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弄,便如同冬眠醒过来的长虫,开始窸窸窣窣地有了动静。
城西的菜市口,永远是第一个彻底醒过来的地方。天光才亮透,卖水灵灵小菜的、卖还带着血丝的猪肉的、卖干透劈柴的,就把担子挑来了,各自寻了熟悉的老位置摆开。比起前些日子那种缩头缩脑、卖点东西跟做贼一样生怕被兵痞抢了去的惶恐,眼下这光景,可是大不相同了。虽然吆喝声还不算震天响,带着点试探性的小心翼翼,可至少,敢开口了。
“新鲜的小油菜嘞!昨儿晚上刚摘的,水灵着呢!沾着露水珠儿!”
“老豆腐!热乎的老豆腐!嫩得能掐出水来!”
“劈柴!干透的松木劈柴,好烧没烟,耐烧!”
一个提着旧竹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婆娘,蹲在一个菜摊前,慢条斯理地挑拣着,嘴里跟相熟的摊主唠着嗑:“张婶子,今儿你这小油菜,瞅着是不赖,比前两天的精神。”
卖菜的张婶是个爽利人,一边麻利地称重,一边咧嘴笑道,露出略微发黄的牙齿:“可不是嘛!王婆子,你是不知道,俺家那口子,前几日不是壮着胆子,去应了天策府贴出来的告示,帮着清丈城南赵员外家……哦,现在是罪户赵家的田嘛!好家伙,一天管两顿实实在在的饱饭,糙米管够,还有几片咸菜!干完了活,真真切切发了十几个大钱呢!这日子啊,总算……总算看见点亮光了!” 她说着,眼角竟有些湿润,赶紧用袖子擦了擦。
王婆子听得啧啧两声,压低了声音:“哎呦,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听说……真分田了?不是糊弄人的?”
张婶也把声音压得更低,脸上却放出光来,像是揣着个天大的秘密:“真分了!千真万确!俺娘家兄弟就在城外李家洼,原先给那孙大户当牛做马扛了十几年活,这次真分到了五亩上好的水浇地!那地契,是盖了天策府大红印的,他自个儿名字下面,还按了红手印!我那兄弟,捧着那地契,高兴得三天没合眼,天天一大早就蹲在地头瞅,恨不得睡在田埂上,说是看着那秧苗,比看自家娃还亲!”
旁边一个挑着柴担的黑瘦汉子李老三插话道:“分田是好事,天上掉馅饼……可就怕……这馅饼烫嘴,长不了啊。” 他语气里带着惯有的忧虑。
张婶一听,立刻扭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呸呸呸!李老三你个乌鸦嘴!嘴里就没句好话!方总管是好人!说话算话!你瞅瞅这街上,这光景,还有哪个不开眼的兵痞子敢抢东西?那些税吏,还敢像以前那样,变着法儿多收钱、乱收钱了吗?没有!比以前那狗朝廷,强到天上去了!”
李老三被她一顿抢白,缩了缩脖子,讪讪道:“俺……俺这不也是担心嘛……怕好景不长……”
正说着,一队五个人的巡城兵士,迈着算不上十分整齐、但还算规矩的步子,从街口转了过来。领头的队长看着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点稚气,但眼神挺精神,腰杆也挺得笔直。要搁在以前官兵守城的时候,百姓们早就像见了瘟神一样,能躲多远躲多远了。可这会儿,大伙儿只是下意识地往路边让了让,手上的活计却没停。那年轻队正路过张婶的菜摊时,还特意停下脚步,和气地问了句:“大娘,今儿这菜价咋样?没胡乱涨价吧?”
张婶忙不迭地堆起笑脸,连连摆手:“军爷您放心!规矩着呢!天策府定的价,俺们小老百姓,哪敢乱涨?都是老实买卖人!”
队正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语气还算平和:“嗯,那就好。公平买卖,童叟无欺,谁也不许欺行霸市。有什么不平事,可以去那边新设的民事处说道说道。” 说完,便带着手下继续往前巡逻去了。
李老三一直目送着兵士的背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咂咂嘴,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语气:“嘿,你别说,这伙跟着圣公造反的兵……是比从前那些穿着官皮的老爷兵强点,至少……不祸害人。”
菜市口斜对面,是刚刚重新支起招牌的“刘记”茶铺。掌柜的老刘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正拿着半湿的抹布,使劲擦拭着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旧桌子。铺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老茶客,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
“老刘头,你这铺子可算是开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茶客呷了一口寡淡的粗茶,美滋滋地长舒一口气,“你是不知道,俺这早上要没碗热茶下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