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内躁动的气氛也随之冷却下来。求死的狂热退去后,剩下的是更加彻骨的寒意。
方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庞万春身上,但仿佛又透过他,看到了更深远的地方。他沉默了片刻,让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在洞穴中弥漫,直到每个人都不得不面对那份绝望后的空虚。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万春,你可曾静下心来,仔细想过……”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给庞万春思考的时间。
“我们昔日,以区区睦州之地起事,为何能势如破竹,连克州县,震动东南半壁?”
这个问题让庞万春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地答道:“自是因圣公领导有方,弟兄们用命,且赵宋无道,民心所向……”
“那么,”方腊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锐利,“为何这‘势如破竹’,如今变成了‘困守孤洞’?为何这‘民心所向’,未能让我们站稳脚跟?难道仅仅是因为童贯大军压境,宋江诡计多端吗?”
庞万春彻底愣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在他的认知里,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只是运气不好,实力不济,被逼入了绝境。他习惯性地将原因归结于外部。
方腊没有等他回答,而是自顾自地,用那种剖析事实的冷静语气,继续说了下去,每一句都像一把手术刀,划开血淋淋的真相:
“因为我们像流寇一样,东奔西走,掠地而不守城,得城而不治民,始终没有一块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以生息、可以依托的根基之地。我们是一支没有根的军队。”
“因为各部头领,来自五湖四海,胜时称兄道弟,败时各自思量。号令难行,各自为战,看似人多势众,实则一盘散沙。我们是一支没有魂的军队。”
“因为我们只知道凭借血勇,猛冲猛打,靠着将领武艺高强,士卒不怕死。却不知天时、地利,不晓排兵布阵,不通韬略谋算。我们是一支没有脑的军队。”
方腊每说一句,庞万春的脸色就苍白一分,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些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将他过去许多模糊的、隐约感觉到却从未深思的困惑,一一照亮,串联起来。是啊,为何他们总是无法巩固战果?为何内部总是有各种摩擦和掣肘?为何面对宋江吴用的计谋时,总是显得如此笨拙被动?
这些……原来都不是偶然!
他抬起头,望向方腊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眼前的圣公,不再是那个他熟悉的、凭借个人魅力和勇武带领大家冲锋陷阵的领袖,而像是一个……一个洞悉了所有失败密码的智者!
方腊看着庞万春眼中翻腾的思绪,知道自己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他语气一转,从剖析转为构建,声音坚定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所以,欲破外敌,必先固本。欲要求生,必先变法!”
“一味蛮干,死路一条。我们要走的,不能再是过去那条老路了。”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眼前的黑暗。
“我们要走的,是一条全新的路!一条能让我们真正站稳脚跟,能让弟兄们死得其所,能让我们最初的理想不至于付诸东流的路!”
庞万春呆呆地看着方腊,看着他苍白脸上那异常明亮、仿佛燃烧着某种信念火焰的眼睛,听着他那斩钉截铁、却又闻所未闻的言论。他无法完全理解“固本”、“变法”、“全新的路”具体意味着什么,但他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决绝与……希望!
一种与他之前“拼死一战”截然不同的希望。那不是短暂燃烧后寂灭的疯狂,而是一种沉静的、试图从根源上解决问题的强大意志。
原本被悲声和绝望填满的心境,在这一刻,竟然真的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期盼,从中悄然滋生出来。他依旧看不到出路在哪里,但他隐隐觉得,或许……或许圣公真的找到了方向。
他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点头,沙哑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