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城头,五更天的梆子刚有气无力地敲过,像极了这城墙上守军们的心情。天色介于“伸手勉强能看见五指”和“彻底亮堂”之间,属于那种最让人犯困的时刻。守了一夜的官兵们,一个个抱着长枪,靠在冰冷的垛口后面,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眼皮子?那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简直像被哪个缺德的裁缝给缝上了两坨沉甸甸的铅块。
城下,护城河的水面泛着点鱼肚白的反光,四周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毕竟,军饷拖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有几只起早贪黑找虫吃的鸟儿叫唤两声,反而把这死寂衬托得更加明显。
连着好些天,大伙儿都被“方腊要打过来”的消息吓得屁滚尿流,神经绷得比上吊的绳子还紧。可这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不少人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 “嘿,我说,那帮源洞的泥腿子,该不会是雷声大,雨点小,光搁那儿练嗓子,不敢动真格的吧?” “没准儿,听说那方腊以前就是个漆园的,能有多大出息?估计是吓唬咱们玩呢!” 这种念头一起,那紧绷的弦儿自然而然就松了,瞌睡虫也就更加猖狂。
就在这半梦半醒,迷迷糊糊的当口……
嗯?什么声音?
开始,像是极远处有人在敲一面蒙了厚布的战鼓,又像是夏天暴雨来临前,那闷在云层里滚来滚去,不肯痛快落下来的闷雷。声音很低沉,贴着地皮传过来,与其说是听到的,不如说是感觉到的——脚下的城墙砖,好像有那么一丝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一个靠着北门城楼柱子流口水的老兵,咂摸了一下嘴,迷迷糊糊地想:“谁家这么早就在磨豆腐……” 可这“磨豆腐”的动静非但没停,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从“嗡嗡”变成了“隆隆”,脚下的震动也从“疑似错觉”变成了“确凿无疑”!
老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两秒,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唰”地一下,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城里王记纸马铺糊的纸人还白!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扑到垛口边上,探出半个身子,使劲揉了揉眼睛朝外望去——
这一望,好家伙!他差点把隔夜的馊饼子都给吓吐出来!
只见北门外,那片原本空旷得能跑马、长满了杂草的旷野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像是被谁施了妖法,凭空“长”出了一片黑压压的、望不到边的“铁杆庄稼”!数不清的各色旌旗,在黎明清冷的光线中猎猎招展,像是一片瞬间冒出来的森林!无数刀枪剑戟反射着尚未升起的太阳那点可怜的微光,汇聚成一片令人心底发寒的金属冷焰。密密麻麻的人头在旗帜下攒动,组成了一片沉默的、正在缓缓向前移动的潮水!没有呐喊,没有鼓噪,只有那“隆隆”的、成千上万只脚踏在地面上汇聚而成的恐怖声响,带着一股子无形的、能把人肺里空气都挤干净的压迫感,坚定不移地朝着睦州城墙碾压过来!
“敌……敌袭!方腊!是方腊的人马!他们来了!真的来了!快!快敲警钟!!” 老兵用尽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扯着已经变调的破锣嗓子嘶吼起来,声音里的惊恐像是带着钩子,瞬间把周围所有还在梦游的守军都给钩醒了!
“铛!铛!铛!——”
凄厉得能刺破耳膜的警钟声,猛地炸响,以前所未有的急促节奏,疯狂地撞击着睦州城黎明的天空,也把最后一丝宁静和侥幸砸得粉碎!
城头上,刹那间乱成了一锅滚开的、并且是被人一脚踹翻了的粥!
“我的枪!我的枪呢?!”
“鞋!老子的鞋谁穿错了!”
“娘啊!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快起来!都他妈别睡了!反贼上来了!”
惊慌失措的士兵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寻找武器,寻找同伴,或者单纯就是漫无目的地奔跑。低级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呵骂着,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更大的混乱噪音吞没。盔甲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叫喊声,混合着那催命一样的警钟,奏响了一曲兵临城下的混乱交响乐。
都监王仁昨晚喝了点小酒压惊,正抱着小妾睡得香甜,直接被亲兵连拖带拽地从被窝里捞了出来。盔甲的带子都系歪了,头盔也没戴正,就这么衣衫不整、跌跌撞撞地被架上了北门城楼。
当他手忙脚乱地扒着垛口,看清城外那支军容肃杀、鸦雀无声却又杀气冲天的军队时,两条腿很没出息地一软,要不是亲兵死死架着,当场就能表演一个“出溜滑”瘫在地上。只见对方中军位置,一杆格外醒目的“方”字大纛旗下,一员身披铁甲、膀大腰圆的猛将,手持一口门板似的大刀,正端坐于马上。那不是庞万春又是谁?!王仁可是对这尊煞神记忆犹新,上次差点没被他吓破苦胆。此刻,庞万春那冷冰冰的目光正扫过城墙,仿佛不是在打量一座坚城,而是在看一堆待宰的羔羊,或者说,在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