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州城的天,确实是变了。城楼上插的不再是“宋”字旗,而是红底黑字的“方”字大旗和“天策府”的号旗。街上来回巡逻的,不再是那些吊儿郎当、没事就想敲诈点酒钱的厢军兵痞,而是眼神锐利、队列整齐、看着就不好惹的天策府士兵。府衙里坐堂的官儿也换了人,据说以前那位见人就打官腔、变着法儿要钱的郑知州,如今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被关在后院,连大气都不敢喘。
仗打完了,刀枪声没了,可这睦州城里成千上万普通老百姓的心,却还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新来的这伙“天策府”,到底是啥路数?是真像他们告示上说的那样,“替天行道”、“均田免赋”的义军?还是换汤不换药,甚至比童贯、王仁那帮人更狠的豺狼?大家伙儿心里都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也不敢先把心里那点嘀咕说出来,全都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小心翼翼地观望着。
这观望里头,混杂着好几种滋味,最主要的就是三种:希望、恐惧、和深深的怀疑。
先说这希望。 这希望,像是一颗被深埋在冻土里的种子,微弱,但确实存在。主要是被“均田免赋”那四个字给勾起来的。睦州这地方,山多地少,豪强林立。多少人家祖祖辈辈给地主老爷扛长工、打短工,累死累活,交完租子,剩下的粮食还不够全家喝半年稀粥。官府的各种捐税徭役,更是像蚂蟥一样,叮在身上就吸个不停。日子过得是真苦啊!所以,当听到“均田”、“免赋”这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时,哪怕是最老实巴交的佃户,心里头也难免会“咯噔”一下,偷偷燃起一丝小火苗:“万一……万一是真的呢?”
城西头的破庙里,住着老光棍刘老汉和他捡来的傻儿子狗蛋。刘老汉以前也有几亩薄田,后来被邻村张员外给巧取豪夺占了去,告到官府,反倒被打了板子,落下一身病。这几天,他偷偷摸摸去天策府设的粥棚领过两回粥。虽然粥稀得能照见人影,但至少饿不死人。发粥的那个女兵头头(他后来听人说是方腊的妹子),说话还挺和气,看他腿脚不便,还让手下多给了半勺。刘老汉端着那碗温热的稀粥往回走,心里头那点死了多年的盼头,好像又被这碗粥给暖活了一丝丝。他晚上搂着傻儿子,躲在漏风的庙里,低声嘀咕:“狗蛋啊,狗蛋,你说……这新来的……能帮咱把地……要回来不?”
再说这恐惧。 这恐惧,可是实实在在、近在眼前的。毕竟,来的是一伙“反贼”啊!是拿着刀枪、攻破了城池、杀了不少官兵的“反贼”!自古以来,城头变幻大王旗,最倒霉的是谁?还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谁知道这帮人站稳了脚跟之后,会不会比以前的官府更贪、更狠?现在看着军纪严明,不乱抢东西,那是做样子呢?还是等摸清了各家各户的底细,再来个秋后算账,把大家当肥羊宰?
东门集市上开杂货铺的王掌柜,这几天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他的铺子没敢全开,就卸了块门板,开了个小窗口,卖点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一边卖一边心惊胆战。他家里藏着几十两银子,是半辈子的积蓄,就怕被新来的“爷”们知道。街上巡逻的天策府士兵每次从他窗口经过,他心跳都能漏半拍,赶紧低下头假装算账。晚上睡觉,他把银子罐子藏在床底下的老鼠洞里,还觉得不保险,一晚上能惊醒好几回。他老婆骂他:“瞧你那点出息!”王掌柜哭丧着脸:“妇道人家懂个屁!这叫‘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现在他们是‘匪’是‘兵’还是‘官’,谁说得准?小心驶得万年船!”
最后是那深深的怀疑。 这怀疑,是经历过太多失望和欺骗后,练就的一种本能。老百姓们被官府、豪强、乃至各种打着好听的旗号来盘剥他们的人,骗得太多了。什么“皇恩浩荡”,什么“青天大老爷”,什么“为民请命”,口号喊得震天响,最后落到自己头上的,还不是苛捐杂税和欺压?“均田免赋”?听着是真好,可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别是钓鱼的香饵,等把你骗出来,再狠狠收拾吧?
城南的李寡妇,男人以前是衙门的书办,识几个字,后来病死了,留下她带着个半大的小子,靠给人家缝补洗衣过活,日子紧巴巴。她算是街坊里有点见识的。对于天策府的告示,她嗤之以鼻:“哼,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均田?田从哪儿来?把张员外、李乡绅的地分了?那些人能答应?免赋?他们那么多人马吃什么喝什么?不还得从咱们身上刮?等着瞧吧,现在装样子,等屁股坐稳了,花样比从前还多!”她叮嘱儿子,少在外面瞎晃悠,别跟那些天策府的人搭话,老老实实窝在家里最安全。
这三种情绪——微弱的希望、巨大的恐惧、根深蒂固的怀疑——在每一个睦州百姓的心里交织、碰撞、拉锯。表现出来,就是一种极其矛盾的集体沉默和谨慎观望。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些,但大多行色匆匆,低着头,不敢与巡逻的士兵对视。遇到相熟的人,顶多交换一个眼神,低声嘀咕两句“粥好像比昨天稠了点”或者“东街老赵家好像被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