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为自己会死,却连自己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那高座上一动不动的傀儡帝皇,却因为他的愤怒自那庞大浓重的黑暗中探出头,那双金黄璀璨如鎏金的眼里映着被愤怒点燃的他,不是害怕,不是忌惮,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
那双眼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他。
看着那样的眼神,就连被烈火灼身的崔彦自己都因此而不知所措。
他开始第一次去尝试思考,那高居王座之人,都在想些什么呢?
只是这么一思考,崔彦猛然惊觉,他,他们,他那已经下狱的父兄,都对这位天子了解的太少了。
他明明是一个人,却成了一个符号,一个行走的印章,是他人行事的代名词。
但他又是如何想的呢?
没人在意,无人在意。就像无人过问,崔氏嫡子崔彦具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是,就在他这般迷惑着的时候——
“我一直在看着你。”在即将出巡的新任大巡抚面前,少年帝皇如此喟叹着。
“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选择你,这就是我的回答。”
长安城外的长亭,黑金大氅的少年帝皇静坐在此。
他的鎏金瞳沉静而深邃,一点也不似传闻中那个玩物丧志沉迷杂学的废人。
“您在看着我?”崔彦惊异地问。
“是。”少年帝皇点点头,“我知道你和家族并不齐心。”
他细数了发生在崔彦身上的种种,他和家族的争端起始,他因为固执碰的壁和错失的机会……
“够了!”
少年帝皇闭了嘴,安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你又知道我什么!”那股火焰再次冲破的崔彦的胸腔,挣扎着要向外喷涌。
“我知道的。”这次这火焰就在他眼前爆发,少年帝皇却依旧没有为此动容,甚至连一点被冒犯的愤怒都没有,“你在因为发生在你眼前的一切愤怒。”
“其实我觉得保持这样的愤怒是件好事。”他甚至笑了起来,那双金瞳一瞬间堪比阳光,“当一个人失望时,恰恰是因为他心中仍旧保存着希望。”
“你也是这样的,不是吗?”
心底燃烧不休的火,忽地就熄了。
“啊。”他再也不能说话,只能从喉咙里发出简单的,无意识的单音节。
世界的色彩一瞬间鲜明起来,那笼罩在他头顶厚厚的乌云终于散去了。
许久,又或许只有一瞬,崔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不用对我用敬语,我并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来见你的。”少年帝皇轻声说,“叫我的名字就好。”
面对崔彦惊异的眼神,他只是笑着:“你知道我的名字吧?”
“我知道……归璃。”崔彦低下头,低声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口:“既然您,你一直在看着,那你为什么不去改变这一切呢?”
“我没有能力改变这一切,但如果是你的话……”
“虽然我很想赞同你,但很可惜,我并没你想象的那么厉害。”少年帝皇无奈地摇摇头。
“为什么?”崔彦疑惑地抬头。
如果这位真的是传闻中的傀儡,那他还能相信这句话。但这两天的变故太多,完全颠覆了他的这一认知。不说别的,光是能清楚他的事,就已经说明少年帝皇对朝堂的掌控力其实远超他的想象了。
既然如此,那崔彦就对他选择蛰伏的举动更为不解了。
“崔彦,你觉得,运作一个国家需要多少人呢?”少年帝皇静静地望着他。
崔彦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您来找我也是因为这个?”
“是。”少年帝皇把收买人心说道光明坦荡,以至于崔彦一时都说不出话。
“而且我所担忧的并不至于此。”他站起身,衣摆上龙鳞暗纹流光闪动,“你认为,一个行至末途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疯狂之举呢?”
想起朝堂上互相牵制的几方,崔彦忽地觉得不寒而栗。
“虽然我很期望这个国家的病灶能迅速祛除,可是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每一个举动会造成何种的后果,这些后果又会对万民造成何种影响。
“他们不在乎这些子民,自然行事无所顾忌,但我不行。”
想起年幼时见过的那些横死街上的饿殍,崔彦一颤。
“我幼时读书,第一课上的就是,为王者,犹如行舟水上,水即万民。”少年帝皇低语道,“可我长大后方知,世事纷乱,众生皆苦。单靠我一人,根本无力解决一切。”
身着黑金大氅的少年帝王看着远处的城。
那是他的国。
她已然如天际夕阳,垂垂欲落矣。
他曾在年少时许诺要像书中一样,创建一个人人安居的太平盛世。
他已决心用一生去践行这个誓言。
“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夕阳余晖下,少年帝王回身望着心怀希望的罪臣之子,“你愿意帮助我么?”
谁能拒绝这样的邀请呢?
崔彦心想着。
反正他是不能的。
所以他一定回到长安,为了那个人所许诺的长安——
无论要抛弃什么。
就在他如此想着的时候,之前吵闹着的人群炸开一声巨响:“曹毓那个混蛋胖子都在准备逃跑了!”
崔彦皱着眉望着那个方向,被围着洪婆子脸色扭曲:“为什么?因为那帮混蛋军队根本不打算在这里打蛮族!”
“你们还不知道吧?那胖子伙同别人把咱们全买了!”
崔彦猛地转头,瞳孔紧缩。
这帮人是疯了吗?
如果延泗被拱手让给蛮族,后面再无险隘可以拦住蛮族骑兵。如果供给足够,他们甚至可以一路攻打到长安城去!
他腾地站起身,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领路人在他身后大喊,而他充耳不闻。
只有少年帝皇那一句话回荡在他耳畔——他们不在乎这些子民,自然行事无所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