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云中坐在地上,突然,身后有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扯了起来。他缓缓转头一看,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扣着头盔、披着铠甲,手里拿着一副弓箭,颇为同情地看着他。
身后又响起几声脚步声,但很快便停在原地。自己的或是他人的,皆愣怔而立,或交头接耳,或怒目而视。路云中看着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却突然想起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就着最后一抹光亲眼看着将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年迈的老爹离开人世,看到他的手松开了自己的手指,落到那张肮脏凌乱的草席上。
路云中没有落泪。老爹死的时候他没有哭,芸恩死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同样的,郑文柏的死也催不出他的眼泪。他只觉得恍惚,觉得一种似乎久违了的感情涌上心头,心说不上疼痛,但也绝对不舒服。他感到手指发麻,天旋地转,肩膀上的伤口往外汩汩流着血,好似也抽走了他浑身的温度。
他甩开那人的手,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却好像钉了钉子,再也无法前行。他看到吴栾猛地站起身,盔甲颤动的声响像是骨头和血肉间磨蹭时所产生的渗人的声响。两人面面相对,路云中移开他的目光,看向城头。城头空无一人,只有一面干干净净的旗。身后的人往前走了两步,连带着骑兵们也往前走了两步。他听到那扶了他一把的人的声音尖锐得像是夜间食腐的乌鸦:
我等奉圣上之命,捉拿反贼郑文柏!圣上也知道诸位兄弟都是受他所惑,故而加以特赦,放下武器,莫再抗争,便可全身而退!
面前一片惶惶然,登时人人张开嘴,要叫喊,却没有声音。吴栾脸上的血顺着侧脸滑下来,他面色惨白,平常最暴烈的人甚至连句质问也说不出来。一派寂静中,那人走近路云中身边,低声要对他说什么,路云中却猛一回头,说,没有证据,抓什么人?
那人脾气也很好,只是笑笑,说,没有证据,我们又怎么敢抓人?可惜郑将军去得太遗憾,甚至无从为自己辩解。不过路副将请放心,我们一定会仔细调查,若是的确冤枉了郑将军,我们必然为他昭雪。
吴栾总算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怒喝道,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那人只是轻飘飘瞥了他一眼,说,这可是皇上的命令,吴副将难道要抗旨?吴栾一下愣住,那人便一抬手,示意身后的人将郑文柏抬走,路云中便一把拦住他,冷冷看他一眼,说,我们来。
他不管身边那人是否同意,自顾自便走到郑文柏身边,拉住他僵硬冰冷的手臂,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他感到一阵头晕,但还是尽力将他背了起来,负在身上。走了一步便仿佛又回到五年前,他背着棺材从城内走到城外时,似乎也是这般艰难。
路云中皱起眉毛,跨出一步,血便和汗一起滴下来。一只手从旁边横插过来,接过了他背上的郑文柏,转头一看是吴栾,这人深深看了他一眼,翕动了一下嘴唇,没说什么,路云中却借此靠近他,低声且快速地说,找机会让个人迅速回到朝花岗,告诉夫人这一切,让她快走。
吴栾点点头。两人深深对视,路云中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他脏兮兮的脸和通红的眼睛,想起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五年前他刚来到朝花岗时,郑文柏开设学堂教这些新兵认字,他认识一些,但却并没有表示出来,郑文柏以为他不认识它们,便指着一个字问他说,你知道这个字念什么吗?
路云中知道,但他摇摇头。郑文柏便笑了,说,念刀,这个字念刀。
他拿起桌旁放着的一把短刀,放到掌心颠了颠,微微笑一笑,便将这刀抛给他,说,小子,你应该有把自己的刀,你真该有把自己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