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泰十二年这场倒春寒,直教人怀疑冬日未过,明明已经是仲春,吹进京畿的风却还带着凌冽寒意。
去岁院中植下的百卉,在腊前便已尽数荒芜,唯有竹子,挺立着又熬过一冬,即使冬日里霜欺雪压,也没将脊梁弯下半分。
书房门口,连殳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一道缝,侧身挤进屋内。
即便已如此小心,冷气也仍旧钻进了屋,携着院中未尽的霜雪味,扑了吴质中一脸。
连殳瞧见吴质中抬起脸来看她,有些歉疚地笑了笑,双手递上手中信件:“大人,有江左刘大人寄书一封。”
吴质中用手拢了拢大氅,点头示意知晓,对她说:“多谢,你先放那儿吧。”
连殳放好来信,瞧着吴质中苍白的脸色,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随即仔细地收拢起吴质中条案边的废稿,准备送去敬字亭里焚烧。
临出门时,她还是没忍住,对吴质中道:“案牍劳形,您大病未愈,该多休息休息才是。”
“咳咳……病去如抽丝,若等我好了再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吴质中一面翻看着文书,一面掩着唇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轻声回复连殳,“你且去忙吧,若有事我唤你便是。”
更何况,吴质中心想,这场病并不是休息两天便能好得了的,自己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或许是时日无多了。
“……是。”连殳犹豫了一番,还是应声退出了屋子,不再多言。
约摸一个多时辰,吴质中忙完手中的事情,才想起来看连殳带来的信。
或许是天气太冷,吴质中的手指僵得难以弯折,半天拆不开信,只好朝手心呵着热气。
正巧连殳不在,也不用顾忌对方担忧的眼神,还不再克制地咳了半天,直咳得头也疼起来,喝了半盏冷茶,才缓过劲来,止住了咳嗽。
寄信人是吴质中昔年同窗,如今的松陵太守,刘文秉。
信中提到,江左名家杨崇明,近日正在私自编书纂史,要补全未尽的《宁史》。
所以刘文秉怀疑,不久前传入京城的那些文章,亦是杨氏手笔。
刘文秉所指的那些文章,是数十天前,不知从何处传开的一部《宁季五十七贰臣传》。
史志编纂向来有“生不立传”之原则,纵观史册,除了文人戏作以表志抒情,吴质中就没见过为活人立传的说法。
那书却不同,明明人还活得好好的,一切都未盖棺定论,便为十二年前宁朝亡国后,改仕徽朝的贰臣做了传。
吴质中排在书中第一位。
其实,几日前吴质中便听说了这书,但却没人敢将文章传到吴质中眼前。加之猜也猜得出,书中写了些什么,又并不在意,所以倒还未曾看过。
没想到,刘文秉竟还在信中附上了这部《宁季五十七贰臣传》,吴质中索性便翻开看了起来。
【吴质中,字禀正,益州人也。宁嘉德三十六年一甲一名进士,授扬州通判,后六年,累迁御史大夫。嘉德四十三年,卫国公姜皋定宁京,禀正迎降……以某月日卒,葬某。】①
【论曰:本朝定鼎之初,宁祚既移,其前主遭际时艰,却率先投顺,实于大节有亏,有才无德,素行不端。】
读罢,吴质中将这书轻轻地放在桌上,不由哂笑两声。
没曾想又引得咳嗽了起来,半晌,吴质中才拭干眼角咳出的几滴泪,揉着眉心,想要忽略掉愈加明显的头疼。
嘉德三十六年,女扮男装的吴质中连中三元,在殿试上被皇帝指为一甲第一名进士。
登进士及第后,吴质中又拜扬州通判,此后累迁至御史大夫,一直是人人称道博通经史、敏悟绝人的少年天才。
直到宁朝国都被破,她改仕徽朝,才变成了世人眼中不忠不义的壬人佥士。
即使如今吴质中是新朝吏部尚书兼翰林学士,也抵挡不住世人暗地里的唾弃。
毕竟,不论是前朝遗民,还是本朝百姓,站在在任何一种立场上,吴质中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这《贰臣传》排在第一个的就是吴质中,她早有预料。
毕竟的确是事实,她又有什么不敢承认?更何况,她明白,若那些人知晓她是女人,恐怕连贰臣之列都不会有她。
只是对刘文秉所猜测的作者不太认可,这传中称徽朝为“本朝”,又流传得如此之广、如此之久,应当是有朝廷手笔,否则杨氏一介前朝遗民,哪有如此大的力量。
除了她贰臣之身份外,文中还罗织罪状数桩,任谁来看,都会觉得吴质中是个专权擅势、朋比营私的大奸臣。
待谣言甚嚣尘上,再褫夺她这身官袍,便也是众望所归了。
只是,她以为至少要等她死后,待兔死鸟尽,徽朝金瓯永固无缺,皇家才会烹走狗藏良弓,再令史官撰写她这个不忠不义的贰臣,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早。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