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君上放在眼里,使出这样下作的愚弄手段,他简直一刻也无法容忍。
于是风风火火地把季秋从值房叫过来,索性先从司礼监文书房开始查,趁着这会宫门下了钥,直接来个瓮中捉鳖。
一切安排妥当了,他屈起指节揉上眉心,“什么时辰了?”
戴春风忙道:“已经三更天了,您就算再生气,也要保重龙体,您快上暖阁歇觉吧。”
话到此处,他回头张望了一眼,“小姚大人该不会还在暖阁候着您吧?”
薛放走出西次间,往东看过去,暖阁的隔扇门紧紧闭着,窗棂之间的高丽纸透出微茫亮光。
姚栩还没睡?
他早该料到才是,毕竟此人一贯的有主张、不听话。
抬手示意戴春风站在原地别动,他走近了低声命令道:“朕让她今夜就睡在暖阁里,此事不许外传。”
戴春风惊得上身直往后仰,双手哆嗦着掩在口上,好一会才敢嗫嚅着劝他,“皇上,这,这不合礼数啊!”
薛放满脸不耐,只当他大惊小怪,“你想到哪里去了!朕是体谅她为了静宜忙前忙后,若非姚栩察觉出事态有异,朕和静宜都被他们算计得死死的。夜里风急雨骤,怎好再叫她冒雨奔波?”
姐夫关照妹婿着实在理,更何况这妹婿刚立下大功一件。
戴春风转而担心起皇上来,“您仁善,放恩典给小姚大人,那您自个儿怎么办啊?”
他说不碍事,“朕在书房的罗汉床上凑合一晚。”
戴春风还能怎么说,姚栩的圣宠俨然是独一份的,他还没蠢到上赶着和自己过不去。
罗汉床的床板太硬,怕皇上睡得不舒服,他急忙招呼人来寻被褥垫上,谁知就这么一会功夫,皇上又往暖阁去了。
薛放轻手轻脚地走到炕床前,看着这似曾相识的情形,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三次看见姚栩在自己面前睡着了。
三次都是这样缩成一团的窝囊姿势。
又可怜又可爱。
他从卧榻上抱过蚕丝薄衾来,弯腰俯身,柔柔地盖在她身上。
他听见姚栩呼吸的声音,并不轻盈,反而是稍显沉重迟滞的,大约接近于很轻微的鼾声。他后来又问过戴春风,才知道姚栩是冒雨一路打马疾驰到东华门前,真是辛苦她了,也累坏她了。
长久地凝望着她的面容,这会人睡着了,疏冷的神情和隐含锋芒的少年意气仿佛也一起睡着了。
沉静的她,比起礼部姚主事,确实更接近他对姚家五姑娘的想象。但越是如此,他就越能从这样深刻的反差中意识到,姚栩即便是个姑娘,也绝不是普通的姑娘。
他不能用打量其他任何女子的目光去审视她。
他也曾轻视天下女子,直到他见过姚栩。
心怦怦跳着,想来也觉得可笑,一国之君,最该光明磊落的人,居然偷窥熟睡的臣子。
素净的脸,因为枕在胳膊上的缘故,颊边被挤起圆鼓鼓的一块,无端地显得有些孩子气。
没看够,但是怕她醒过来,皇上在这间自己来去自如的暖阁里头一次感到了局促。他帮姚栩熄了灯,退出去重新掩好了隔扇门。
他以为,折腾了这大半夜,自己该是很疲惫的。伸手扽了扽身下的软褥,侧身卧在罗汉床上,莫名觉得浑身上下哪处都不安稳。
他不记得反复辗转间调换了多少个姿势,只觉窗外雨声淅淅沥沥,缠绵不绝。
暖阁明明在最东侧,相隔两个次间一个明间,他却恍惚间生出错觉,与姚栩仿佛仅有一墙之隔。明知她正睡着,却依旧觉得两人此时此刻,同聆檐下雨,共入枕上梦。
整个人漫步在这场无止无休的雨里,他梦见自己撑一把油纸伞,身后没有随侍的内监大珰,亦不见平日里出行时的浩荡阵仗。
他的身旁,他的伞下,赫然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姑娘。
白衫红裙,鬓边簪梅,蓦然转脸对上视线,那面容,竟与姚栩一般无二。
这是昭兴十年七月里,一个注定无法忘怀的雨夜,也是迄今为止,他人生中最漫长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