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至，南方雨量充沛，本是禾苗生长的旺季，但黄河水道频频决堤，老百姓绝了收成，赋税和徭役却并未减少，交给官府的粮食被克扣以后，百姓便再也无法生存。黄河两翼民不聊生，卖儿鬻女者屡见不鲜。
以避暑之名，皇帝将政务交给了几个辅政大臣，摆驾滟澜山行宫，实则微服私访、秘密南巡。此行主要沿着黄河水道，视察水利，体察民情，沿途官吏概不通知。一封密信带给了郭世昌，一封信带给了怀柔。秉徽已不在京城数月。怀柔闲来无事接到鉴成君的邀请也想出去散散心。临行前她向母亲辞行，母亲从父亲那里已经得知皇帝临诏，并未多言，只放心为她打点，嘱咐怀柔到： “一路小心，随心甚意”。茉篱自小就独立，带着短刀，带着钱财，与侍女一起架着马车就上了路。
原来此行并非一时兴起，怀柔从鉴成君那里了解到有人上奏七皇子允吉在北境边贸中虚报交易数量，或已中饱私囊。一批赈灾的粮食被运往北境换来的牛羊数量并未如数上缴国家的猎场。怀柔此行正是暗查诬陷允吉的原因。
再见已过三年。雨季的阳光分外珍贵，怀柔喜欢阳光，喜欢初夏。进了旅店，舟车劳顿的疲惫一扫而光。梳洗完毕，她很想见见那位久违的笔友。寻声探访，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他正与旁人在二楼品茶。阳光洒向他的脸庞，镀上了几分金灿灿的暖意。怀柔有些雀跃。她想见，却说不出口，想去，却不知该以何身份。与自己倾心交谈落笔成书的人真的是他么？茉篱羞怯的心情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皆因眼前的男子气度非凡，美到不可方物。
恍惚间她垂下了帽沿上的浣纱，转身刚想离开却被熟悉的声音叫住。“怀柔，别走”，说话的正是鉴成君，眨眼间他就来到了自己身旁。 “你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鉴成假装嗔怒着说。怀柔欢喜，正懊恼这个时代也没有个能计量时间的器物，就被鉴成招呼进马车催促道： “走吧，我们即刻就要启程了”。
此行路过的都是黄河两岸的丰饶之地，一路绿水青山。县与县之间，郡与郡之间，两人都驾着马车一一走过。路过市集时他们也会下车四处走走看看，吃饭住店。此行的目的地是这次受灾最严重的永州。
林间，怀柔坐在石头上休息，她闲聊到： “鉴成君，这一路走来百姓种地的条件实在太过简陋了，连一件趁手的工具都没有，而且每块地看上去都很小，这样种地秋天能收获多少”。鉴成微笑着答到： “此处群山环绕，平地稀少，梯田的种植是对土地最大的利用，且雨水顺流而下层层蓄着，既利于灌溉，也是对雨水的最大利用”。怀柔暗自敬佩这位“皇叔”生在深宫大殿也懂得农业科学。茉篱出生在北方，印象中都是机械化大生产的场景，对这种小农经济不甚了解，暗自惊奇水乡还藏着这样的智慧。
她不服输的劲儿又上来了，向鉴成发难： “一路走来百姓生活条件清苦，家家户户吃不饱穿不好，养儿育女困难，人口减少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来种地，这难道不是赋税太重的原因么？” 。鉴成正在仔仔细细地削着竹筒，他不慌不忙地答到： “怀柔，你有所不知，土地自古都是各路贵族的封地，所出皆为地主所有，再由各路乡绅土豪瓜分边角，农民只是受雇于此。世人皆说赋税重，其实赋税的大头都是向各个地主收取的。官宦世族们哪家不是良田百亩，瓜果万顷。士兵们在前线保家卫国、开疆辟土，贵族们上缴的银两和物资才是大头”。怀柔顿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毕竟鉴成也是皇族，如此坦诚已是不易。
意识到问题不再这儿，怀柔又问： “那农民给地主干活又能分到多少呢？” 。鉴成回到： “应该不多吧，况且父债还需子来还”。怀柔说： “这就说地通了。地主该交的赋税他们总是想办法逃避。土地又是从祖辈那里继承来的，他们不需要付出什么，自己也什么都不用干，到头来农民的收成却都归他们。农人自己所得寥寥，还要交税，根本无法负担得起生儿育女子嗣绕膝。男子倒不如去当兵，有饭吃有衣服穿还可以挣军饷以供养家人，只是当兵九死一生是在拿命去拼。亦或去考取功名，走入仕途，有俸禄、有地位，有权利，亦有机会建功立业被皇上犒赏分得土地，所以才有了古人因考不上科举而神神叨叨疯了的。农民留在家里种地，赋税、徭役都少不了他们，赈灾修建拿到的报酬再被官吏克扣了去，谁还愿意世代为农啊”。怀柔说着说着想起了自己还是茉篱时打工人的生活，不禁暗自感叹，原来哪个时代的“无产阶级”都会被推搡到仄逼的小路。
鉴成习惯了这个小妮子什么都敢说的风格，他并未反驳，而是招她过来，悉心地擦去她额角的汗水，递给她一杯清甜的竹汁说道： “怀柔，其实国家也并非是皇帝的国家，国家更像是贵族的国家。打天下要靠他们集结的兵力，守天下要靠他们积累的财力，即使是皇帝向贵族们要钱也要看准时机，费劲心力，不是探囊取物就能做到的”。怀柔脑海中蹦出了“财阀”这个颇具现代感的词，不过她没有说出来，只乖巧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又想到了“博弈”这个更现代的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