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小禾抽搐着嘴角,把人交给候在一旁的勾魂使,目送他们踏上了黑水桥。
她坐在狼藉的酒桌旁,随手扯了把桌角挂着的铃铛,静静等了片刻,四下无声。
倒是稀奇,成日里络绎不绝的望乡亭,此刻竟没了动静——明明也还没到换班的时候。
楼小禾其实很有些醉了,方才一直强撑着,这会儿放松下来,酒力上涌,头昏得很。
来夜台的第三百二十八天,楼小禾已然做了三百二十五天的摆渡人,从培训到上岗只用了三天,直接跳过面试环节。
谢必安是这么跟她说的:其实所谓的伥鬼求替和十世黑水狱,以及他们走江蹿湖觅溺鬼的那三日,都是专为晋升摆渡人所设的特别考验,楼小禾表现尚可,即便最后关头把淹半死的人拽上来送入兽口的极端行为并不可取,但考虑到她在检讨书里已深刻透彻地反省了错误,悔过之心令人动容,这才破格录用。
这套说辞,楼小禾起初是信的。
直到她正式上岗,发现所谓摆渡人,除了陪聊陪酒陪哭,其他要负责的项目包括但不限于:赋诗唱曲叶子戏,拔河蹴鞠斗蛐蛐,以及声情并茂地辱骂老天爷唾沫横飞地诅咒负心汉……
也就是说,她初来夜台那日,大家伙那清一色的面黄肌瘦并非巧合,而是整齐划一的工伤。
——“可不,每日里无非吃吃喝喝,陪聊陪哭,大美差,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来。”
谢必安当时说的这些,也全是瞎话。
那天,不过是值夜班的一伙摆渡人不知为何没有补白日觉,反倒结伴游荡,正巧路过,才索性聚在一起凑了个热闹。
这份差事压根不像谢必安所说的那样是个香饽饽,不但又苦又累难出头,而且人手紧缺得很,若非不得已,没人愿意干。“特别考验”“破格录用”什么的,自然也是胡吣。
楼小禾后知后觉:谢必安,好你个大忽悠。
不过,左右她也不愿喝那口孟婆茶,不喝就入不了轮回,不入轮回她就永远是个魂,只能被困在夜台寸步难行,若想出去,唯有借尸还魂一条路。
首先,借尸可不是随随便便找一具尸体就成的,这种行为是对亡者的冒犯和亵渎,是极其不道德的,彻底违反了夜台律第四百四十四则——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四百四十四则,之前那个“投水轻生者不问因果,打为江伥”是谢必安诓她的,但也并不全然是胡诌,先时被提议过,但因为只有一人赞同,最终没有被写入律典——想要合规且道德地借一具尸身,只有成为摆渡人,靠自己的本事,老老实实去挣。
挣到了还不算完,还魂这一关也不好过,若借来的尸身与自己相性不合,是没办法附身成功的,按摆渡人的说法,便是“哑尸”,全无用处。
总之,前路漫漫,这摆渡人,她且有得做,原本忒不济的酒量,也且有得长呢。
“十九。”
有人唤她。
楼小禾从掌心里缓缓抬起头,来的是“三十”——
望乡亭环黑水而建,拢共九九八十一座,每座有自己的亭牌,守亭的摆渡人都按亭牌数称呼,楼小禾被分配到的这座,是“望乡亭十九号”,大家便都喊她“十九”。
“七爷吩咐,你今日可提前放班,且回去歇着吧。”
三十站在亭外,就这么远远地朝她说话,一副随时抬脚要走的模样。
“这……不合适吧?”楼小禾迟疑道。
近日陆续有七八亭的摆渡人出缺,平日里本就应接不暇的摆渡岗顿时雪上加霜,加班已是常态,至于迟到早退什么的,是绝不允许的。
单数亭值的是日班,这会儿还不到酉时,距离放班至少还得一个时辰。
“不妨事,我来替你会儿。”三十说着,却依旧站得两丈远,并不近前来。
“可我今日尚未完成任务……”楼小禾见她整个人宛如惊弓之鸟,努力牵了牵嘴角,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和善可亲,缓声朝她商量道:“非得放班不可么……我还想再守守,行吗?七爷那边,我自去回话。”
谢必安应是心虚,一直有意躲她,根本见不着人影,这话楼小禾也就随口说来哄哄三十……因为这姑娘看上去似乎快碎了。
三十睁大眼睛,“也,也不是不行……”
她那随时准备开溜而飘浮不定的脚后跟此刻终于踩实了,“等等,任务?上头派任务了?我怎么没听说?”
……
瓜子壳跟天女散花似的,飞了满地。
“原来如此……”三十一脸肃然起敬,“也就是说,之前每日都至少有一位冥客,愿意借尸给你?哇,牛呀……怎么做到的?”
说着,目光落在楼小禾乌黑的两个眼圈上。
楼小禾谦虚一笑:“许是此亭风水颇佳,来的冥客以女子居多,姑娘们心善,胸襟也广,多性情中人,一旦聊得投缘,便把你当自己人,很乐于帮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