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对身旁的侍女道:“去准备新的汤药。”小侍女垂首退下。
“别走……
沈确又喊了一声。
他昏迷中手一直在发抖,可满殿的宫人却无一人敢去触碰他。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出一丝暖意。
他们跪着、忙碌着,眼神却始终避开他的脸。仿佛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即将倒塌的神像。别走。
不要走,回头看看我。
回头……救救我。
他确实烧糊涂了,脑子里竞然在反复回想着,李真真合上门的那一刻。她没有表情的脸,在某一瞬间,和鹤羽夫人重合。可他之前,从未将他们两人弄混过。
他好像回到了幼时。
阴暗的偏殿里,炭盆永远是冷的。
老嬷嬷把馊饭搁在门口,铜盆“咣当"一声响,惊起梁上几只肥硕的老鼠。它们不怕人,反倒用豆子似的眼睛盯着他。这宫里,连活物都比他体面。
每月初七是他最怕的日子。
这一天,鹤羽夫人会穿着素白的衣裳来看他。他跪着去牵她的裙角,那料子又凉又滑,总从他指缝里溜走。“娘”,他小声喊,换来的却是一记耳光。“孽障!"鹤羽夫人的手在抖,伸手想要将他掐死:“你怎么能长得像他?”血珠滚到嘴角,咸的。
可他不敢擦,因为鹤羽夫人又开始哭了。
泪水冲垮她精心描绘的妆容,露出底下枯槁的皮肉。有时候鹤羽夫人会突然抄起手边的东西砸过来。可更多时候,她只是瘫坐在蒲团上,像尊被雨淋坏的泥菩萨。她痛恨前岛主,可前岛主也并不在乎她。
听闻父亲年轻时曾爱过一个人,爱到愿意为那人一生一世,甚至一度想要为她放弃岛主之位。
可那个女人却死了。
后面父亲便疯魔了。
他像收集打碎的瓷片一样,收集着这世间一切与那人相似的女子。有些是眼睛像她,有些是鼻子像她,有些是手指像她。而他母亲鹤羽夫人,是其中最像的。
父亲和不同的女人生了两百多个儿子,可他也并不在意自己的血脉。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孩子的具体数量,又有多少流落在民间。偶尔兴致来了,他还会召他们去演武场,让十几个男孩在雪地里厮杀。赢的能得一块饴糖。
沈确总把糖攥化了也不敢吃。
他怕糖里有毒。
有时父亲思念那个女人的时候,又会突然憎恨起一切与她相似的眉眼,然后在暴怒中随手杀几个人,包括自己的孩子。就像亲手杀了那个女人一样。
有吞糖的孩子,当晚就死了。
沈确不是斗兽场上赢得最多的,却每一场都活了下来。“主上在看呢,公子可要竭尽全力,才能讨父亲欢心啊。”教习嬷嬷掐着他细瘦的胳膊往前推。
最后那一场,他七岁。
在肋骨被踢断三根后,他终于掐死了最年长,也是对他最好的兄长。血沫从对方嘴里涌出来,热乎乎地糊在他脸上。原来人血和朱砂,是一样的红。
看台上传来父亲拊掌大笑的声音:“有趣,有趣,兄弟相残,当真有趣……不过这世间魑魅魍魉,生离死别,死的那个,反倒更幸运了。"那时前岛主已沉疴已久。
渐渐的,他再办不动让子嗣们自相残杀的斗场,也彻底忘了那些有着相似眉眼的女人。
他整夜整夜地在禁殿里喝酒,不知今夕何夕。可是他虽不能再食子,已经练成的蛊虫,却依旧会自相残杀。十六岁的沈确拖着一条断腿,在雪夜里踉跄前行。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钉在朱漆柱上,他身后蜿蜒的血迹很快被新雪覆盖。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左肩被同母胞弟射穿,血浸透了半边衣袍,已经凝了冰碴,每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他知道自己可能活不过今夜。
可就是这样毫无意义的一生,他却还是想要活下去。指节抠进砖缝,沈确摸到了那块松动的青砖。上个月,他被看人下菜的侍卫打得奄奄一息,昏倒在这附近,却无意中发现了这里的砖块可以动。
而砖块后,竞然藏着一条通往禁殿的鼠道。所有在这座吃人的宫殿里求生的人都知道。渺疾宫最深处,有一座被封禁多年的禁殿。那是宫人们提都不敢提的禁忌之地,所有不慎踏入的人,都被父亲杀死了。他不敢踏入,追杀他的人也断然不敢。
箭矢“夺"地钉入他耳畔的立柱。
沈确咬了咬牙。
十六岁的少年蜷起身子,硬生生从那个狗洞般的窄缝挤了进去。碎骨般的疼。
禁殿比传说中更冷。
沈确摔在玄冰铺就的地面上,听见自己膝盖骨发出脆响。月光透过穹顶的琉璃瓦,将整座殿堂浸在幽蓝的雾霭里。中央高台上摆着具冰棺。
霜气缭绕中,隐约可见素白衣袂。
“原来他们说的,竞是真的…“他擦了擦渗血的嘴唇,拖着断腿,朝冰棺爬去。
坊间传言前岛主为个女人疯魔半生,甚至不惜骨肉相残。反正他要死了。
他倒要看看,究竞是什么样的祸水,值得君王倾尽江山。可棺中,只躺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
沈确突然笑出声来。
没有倾国倾城貌,没有祸国妖姬相。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