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的阿耶,日夜兼程,跋山涉水,从千里之外的汴京赶到扬州,把她从病榻上背起来,一刻不停歇,就要带她出府,孟家人打量她阿耶无官无职,仗着孟寒宵在京为官,还要以势欺压,幸而远在边关的阿兄闻讯,早有先见之明,派了亲卫前来。<1
阿耶一招手,亲卫把孟家人团团围住,他定定立着,像一只护崽的母鸡,牢牢护住背上的她。
方士断言她命格单薄,亲缘浅淡,天生不是享福的命,但是她有阿耶,有阿兄,有舅公…有很多很多人,在她呱呱坠地那一刻,小心心翼翼接住她,带她学话,带她走路,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哪怕最后,这些人都一一离开了她。
她总归是品味过爱的孩子。
她总归是。
风一起,她手上的火折子打着旋,摇摇欲坠,似要被吹走了,她下意识拿手拢住,身前的人转过头来,她把火折子往前凑些,照清了姜郢一团和气的圆脸,还有脸上的点点泪光。
她心下一紧,问道“阿耶这是怎地了?出了事不成?”姜郢一看姜聆月面露急色,连忙拿袖子揩了揩眼角,道“无事无事,小鼋宽心,阿耶好着哩。今日是我一个友人的忌日,来此祭拜而已。”“友人?"姜聆月皱了皱眉,阿娘、阿翁以及阿婆的忌日,她自然记得清楚,都不在二月。
至于友人,阿耶的友人个个正当壮年,她年关还拜过府,俱都无病无灾,怎会短短一月就生出变故?
二月初十……
二月初十?
她呢喃着,脑中突地闪过几段断断续续的画面,稍纵即逝,并不清晰,她以为是自己年岁小,记得不牢靠,径直问道“是我未曾见过的友人么?既是友人,何必来这个荒了多年的院子祭拜?改日我陪阿耶去她墓前拜一拜岂不好些?”她一股脑倒出这几多话,似是为了按下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视线里,阿耶不言不语,只用那双布满细纹的、温和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在透过她看旁人。
姜聆月的眼里倒映着火光和阿耶,阿耶的眼里倒映着她和她身后荒芜的庭院。
一种她无法体会、无法言喻的哀伤将他紧紧包绕着。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立在原地,良久听他答道“一位老友了,你该唤声…绫娘子。这院子往日是她住的,比起冷冰冰的墓地,她对这地界亲切得多。”姜聆月惘然,“这院子我八岁那年就没人住了,这位绫娘子离世,已有八年之久了?"她儿时那场大病,使她病前的大部分记忆褪色了,不得不推测着发问“是。”姜郢道,“你八岁那年,她就去世了。”他抿了抿唇,应该是想到某些事,对她招招手,“来,小鼋过来,你来拜拜她。”
姜聆月虽不明白为何,还是依言照做了,她跪在地上,烧了半沓纸钱,看着眼前火光涌动,火光间,明黄色的宝钞飞旋而上,火光旁,明器鲜艳到近乎不真实的地步,火光外,庭院空洞而衰败,如同一座困死千万只囚鸟的樊笼。把一切割裂开来。
她道“阿耶,这里本来是个极尽精巧的庭院,现下破败至此。既然是亲友故居,何不着人修葺一番?”
姜郢摇头,“圣人下了令,凡关于她的事物,一概不允兴建、修整。”“碑都不能立?”
“碑都不能立。”
姜聆月闻言没有多话,大抵猜得出些许原委,若不是犯了大不赦的罪过,几不会受这种勒令。
火烬灰冷,烟尘掩去,姜聆月扶着姜郢,出了冷清荒芜的小院,步向灯火照明的正院。
望着沿路种种,她不受控地出神,行到玉漱斋前,忽问“阿耶,你让我拜绫娘子,想来她从前待我极好了?”
姜郢想了想,用了两个词:“呕心沥血。”“恩同再造。"<1
火
仲春时节,二月十一,不到四日就是花朝节祭祀之日,祭祀的地点正在汴京城外三十里远的骊山--历代君王的巡幸之所,距离不远,銮驾领着臣子、扈从的车驾,加上开道、囟薄、跸跬,左不过四、五个时辰的日程,即可抵达目的地,然在花朝节前夕,圣人还要依例设宴,大宴群臣、使者,为此必得提早出发姜燃玉是新科传胪,姜聆月身负祭祀要事,自然都在随行之列。凭着姜聆月的身子骨,少有出城的机会,何况还是去往一城之隔、鸿门县外的骊山,纵使她平日多乘马车出入,接连几个时辰的车马颠簸还是让她招架不住。
偏生汴京这两日日头高照,加上回南天的潮湿,有几分派热的气象,她在车厢里闷着,瞌睡了半路,呕吐了半路。
待到午膳之时,胃口全无,食入即吐。
姜燃玉常年练习君子六艺,身子底扎实得很,丝毫未受眩疾之苦,反是见着姜聆月这蔫巴巴的样子,让他着急上火得有些蒙头转向,手忙脚乱。时而让驾车的侍卫放慢些;时而给她翻找来痰盂;时而去要止呕的盐渍梅。这些就罢了。
安身之本,必资于食。
姜聆月本就单弱,整整一天粒米不沾如何挨得住,姜燃玉左思右想,想起来一入长夏,她同样有过类似的情况,别的吃食都是少少吃一两口,单单爱吃莲子羹。
姜燃玉摩挲着手里讨来的一盏子盐渍梅,心一横,再度转去问前后的车驾。可是这时节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