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望川(三)
“我的好姐姐!”
顾清澄声如洪钟,将闭目装死的贺珩震得眼皮一跳。“小点声。"贺珩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顾清澄撂下热水,反手阖门,确认了门外没有人后,这才轻撩衣摆,坐在了贺珩床沿。
“不必小点声了,"顾清澄低下头,眼神如刀枪般射向他,“姐姐已经被人盯上了。”
“如何盯上的!"贺珩一愣。
“若非我来得及时,驿卒就要进屋来给姐姐搓澡了!”顾清澄抱臂冷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黑暗中,二人目光相接,瞬息间已经推演完地狱级的局面:杜盼推门而入,准备给贺珩洗澡,那么杜盼就会发现“姐姐"的男儿本色。以她那嗓门,不消片刻便会惊动整个驿馆,届时贺珩身份败露,插翅难逃。除非……
“除非杀了她。“顾清澄讥诮勾唇,她太了解贺珩的性子了,杜盼纯善,贺珩断然下不了手。
贺珩却没由来地呼吸一滞,咬牙道:“你当本世子没杀过人!?”顾清澄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若不是收了贺珩的银钱,她岂会陪这祖宗涉险?
横竖眼下贺珩是她“姐姐”,怎么都由不得他逞世子威风。“好,那你告诉我,这才出城半日,如何就有人来试探你?“顾清澄眸色幽深,在黑夜中灼灼如星,直刺进贺珩眼底。
贺珩嘴硬:“那必然是你安排不周。”
“我安排不周?"顾清澄俯身逼近,面无表情,“蔻丹也涂了,文书也写了,世子都要嫁进镇北王府了,还有哪里不周?”“嫁”字咬得极轻,贺珩的喉结却在暗处一滚,眸光晦涩。“舒羽,你之前说的那个要求……可是你真心?”顾清澄的眉尖一蹙:“这有什么真心不真心?”她的思绪仍盘桓在连日布局上,浑然不觉贺珩的异样,话锋一转:“世子在镇北王府是如何安排的?”
贺珩的思路也被她带偏:“装病。”
“怎么装的?”
顾清澄嘴角抽了抽,“世子身强体壮,能装出七日的病?”黑暗里一片沉默。
“说话。“顾清澄不耐地叩了叩床沿,“你不说,我如何查漏补缺?”贺珩还是缄口不言。
见她耐心将尽,半响,被窝里闷闷飘出一句含糊的:“‰…相思病”
“什么?”
顾清澄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
“我说!本世子害了相思病!让书童扮作我在府中闭门七日!断情绝欲!”贺珩自暴自弃地阖眼,将心一横,将这被赵副将嘲笑半日的谋划全盘托出,“这还不合理吗!?”
顾清澄罕见地沉默了。
见她不答,贺珩在黑夜里悄悄掀开一线眼帘。朦胧中,眼前的少女唇角似有一瞬上扬。
不知为何,那笑影恍惚与他日日描摹的那幅秋山寺美人图重叠,惊得他立刻闭眼一一
…他真是病得不轻。
“确实合理。"顾清澄终于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刻薄,“世子真是天纵英才,此等妙计,舒羽自愧不如。”
贺珩闷头装死,在她的眼皮底下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该死的,他素来被众星捧月,偏在她面前屡屡吃瘪。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心底狠狠给舒羽记了一笔一一这女人明明想要攀附他,却敢如此折辱他。待回京之后,定要叫她尝尝被无情拒绝的滋味!他正暗自发狠,忽听得床前舒羽幽幽开口:“今夜我哪儿也不去,就在房中守着姐姐。”
贺珩胸口一窒,刚要反唇相讥,眼前却陡然压下一片阴影一一她的手掌毫不留情捂住了他刚要张开的嘴。“姐姐,“她侧耳凝听,“有人来了。”
贺珩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却见她睫羽如刃,侧首时,马尾扫过他手背,颈部线条清冷如刀裁。
而她冰凉的掌心,正毫无知觉地覆着他的唇。他被迫在她指缝间呼吸,却像被扼住喉咙般僵住。
“我去追他,晚些回来护着你。”
她的声音冰冷、清醒,如蛰伏的猎人。
贺珩只觉后颈猛地窜上一线酥麻。
护着他?
一种熟悉的、被绝对力量压制的战栗感再度席卷而来。“姐姐且安心。”
他眼睫急颤,想驳斥却开不得口,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呼吸就要停了,先前发的狠,眼前的险境,尽数抛诸脑后。
五感皆凝于她掌心那一抹凉意,唇畔却灼得发烫。直到她骤然抽手离去。
房门轻响,冷风灌入。他盯着空荡的床幔,缓缓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连这般攀附的女子都能令他想起她。
…这病怕是没救了。
顾清澄万分确定,在她与贺珩交谈的片刻时间,那个第一次在门外偷听的人,再次出现了。
屋外夜露滴答,她凝神细听,循着夜露被鞋尖蹭落的痕迹追去。“出来吧。”
顾清澄再次追回了那间客房。
她的声音冷冷响起。
无人应声。
顾清澄屏住呼吸,再次拿起火折,点亮油灯。这一次,她得以重新扫视这个房间:红木家具光泽莹润,贵妃榻上锦缎细腻、青瓷茶具、白瓷花瓶里的鸢尾都昭示着,这是望川驿中罕见的上房。这也绝非寻常驿客能住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