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故地重游
光盛七年,九月二十一,鹿岭。
秋山凝霜,山头那座踞于重云之下的木楼名为“鹿里”,正是方圆百里唯一的一处落脚之地。
故地重游,踏进鹿里客栈的那刻,两月前在此处经历的桩桩往事薄云一般扑面而来。
曲臻循着记忆在茶堂一隅的老位子上坐下,举头看向木阶边上的那张木桌,脑海中依稀浮起徐怀尚站在那儿说书的情景,转头再朝窗边望,那一袭灰袍、手上裹着素色布条的男子似乎仍端坐在原地,守着一盏热茶、一只装满泥人的包裹,静候雨歇风止。
如今已是深秋,上山打猎挖野菜的土户本就不多,留在茶堂小憩的多是同她一样途经此处的旅人,食客三两围坐桌边,掌柜窝在柜台后头看闲书,伙计则得闲倚在后厨门口、一颗颗剥着番豆,秋风不时鼓起门帘,衬得整座客栈愈发冷清。
“小娘子一个人来的?”
曲臻神游之际,一阵清朗的男声从旁响起。曲臻转过头,瞧见邻座那上身穿着素麻直裰、头上裹着方巾的男子正瞅着自己痴痴地笑,曲臻目光流转,看向他手边的竹篮,当下猜出此人应是方才结束秋闱从梦州返乡的书生,再瞧着他那一脸春风得意的模样,想必是中了。不待曲臻问话,那书生倒是自觉上桌蹭到她身边,为她斟上了酒。“小娘子闲着也是闲着,不若陪我喝上两杯,沾沾喜气。”曲臻垂眸一笑。
若是搁在两月前,她兴许会勉为其难陪他喝上两杯,毕竞金榜题名实属不易,女子独行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而今,她早已不是曾经那个逆来顺受的闺阁女子。
“柜角上的那处刻痕,公子可看得清?”
曲臻伸出右手,指向两月前苏震撞上的那只木柜,而后徐徐脱下了左手上的手笼。
书生探头朝曲臻手指的方向望去,连连顿首。“看到了,怎么?难道这刻痕里头还有故事?”“有啊。"曲臻笑道,“那刻痕便是上次叫我陪酒的官人留下的。”曲臻说着拔下尾指上的玉鞘,露出里头那根闪着寒芒的银针,“柜角锋锐,公子这身板儿,也不知扛不扛得住?”梁有依掀开门帘进入茶堂时,正瞧见那书生模样的男子贴在曲臻身侧,对她笑眯眯地说着什么,他下意识摸向袖口的旋镖,正欲抛出,却又见那书生一脸铁青地退了回去。
梁有依一路沉着脸,行至曲臻身前坐下,斜眼看向那书生,低声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曲臻答得爽快,她倾身朝他凑近了,凤眸微狭,故作不悦地问,“不就是喂个马吗?你为何去了那么久?”“路过后院的时候,想起了一些往事。”
后院,往事。
曲臻当下心心领神会,“你说的往事,莫不是与一名姓曲的女子有关?”“白小姐猜得真准。”
梁有依托着下巴看向曲臻,眼角带着笑意。两月前的那个夏夜,若不是他瞧见曲臻腰间的莲凤玉佩,认出她便是他的雇主,那名字、湘西、掌门,接下去的一切兴许都不会发生。眼下,他多半还是那个披着金袍的提线傀儡,而她究竞是生是死,亦与他无干。
谁能想到,那披着一头半湿乌发、眼里流着月色的青衣女子,如今却成了他命里最重要的人?
窗外树影摇曳,红叶扑簌簌落下,门口的掌柜下意识朝外望去,招呼伙计将晾在后院的衣服收了。
茶堂一隅,曲臻却望着手边的清茶无声叹出一口气,眼底盈起几分落寞。回想当时,她很难说清自己如今的处境是更好还是更糟了,两月前她心底只有丧亲之痛、夺爱之仇,眼下却多出了更沉重的东西。遇见梁有依无疑是她此生最大的确幸,但遇上她,于他而言也算是幸事吗?“你会后悔吗?”
曲臻忽而抬起头,语调清冷得叫梁有依有些陌生。“与我同路,从影一变作梁有依,这些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她目不移视地看着他,嗓音愈发急迫,“有依,我希望你想清楚,一月后,若你当真要在郁塞山下与那些人拔刀相向,便要为此赌上自己的前程与性命,若这一切只是为了我,当真是值得的吗?”梁有依默然,视线悠悠扫视四周,留心观察起旁人的反应。注意到他警惕的视线,曲臻才后知后觉地噤下声来。她太心急,甚至都忘了他们眼下在做的是件传出去便会掉脑袋的大事,必须时刻隐于暗处,不能打草惊蛇。
曲臻不再言语,她急匆匆喝完了茶,便跑去马厩牵马,心上彷徨着,懊悔于自己突如其来的攻击性。
这些天她常会想起陈祈明,想起他捧着酒壶,追忆亡故同僚时那双空洞的眼。
随着设宴的日子一天天迫近,昔日面对陈祈明时的同情逐渐转为恐惧,那时,曲臻方才意识到陈祈明劝她罢手背后的另一层意味。若她当真赔上这条命还好,但如若她侥幸活着,却害死了他人,届时只会生不如死。
梁有依到柜台前付账时,掌柜管渊一脸狐疑地盯着他瞧了片刻,这张面无表情的脸似是勾起了某段令他胆战心惊的回忆,但回想起方才与他谈笑的女子时,掌柜又觉自己该是认错了。
毕竞当初在店里伤人的侠士出手狠绝、目光森冷,绝不像是会缚于露水情缘之人。
下山路上,森空浙淅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