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辟方这辈子都没想明白自己是怎么当上天子的。
竹篾编的晒架上整整齐齐码着用茱萸、花椒和粗盐腌渍的鱼干。
隔壁王婶养的狸花猫蹲在墙头,绿莹莹的眼睛随着晃动的鱼干转来转去。
说话间,那猫化作一道黄褐相间的闪电,精准叼走晒架最顶端的鱼王。
“我的神仙醉鲱!”
这只偷鱼惯犯熟门熟路窜过三条巷弄,尾巴扫翻了张屠户的猪血盆,惊得正在啃骨头的黑狗狂吠不止。
低头正见半截竹篱笆穿透了他粗麻衣裳的破洞。
狸花猫趁机跃上枣树,得意地冲他晃了晃只剩鱼头的战利品。
街角此时传来青铜车辕与青石板碰撞的脆响。
为首的太卜官袍上沾着蓍草屑,举着裂纹奇特的龟甲高呼:“苍天有眼!先王昨夜托梦说真龙在城西!”
他右脚的草鞋挂在歪脖子枣树的枝桠上晃荡。
姬辟方看着龟甲上酷似咸鱼的裂纹,只是想起了今早出门前忘给腌鱼缸盖苇席。
沿途百姓指指点点,卖陶罐的老孙头笑得直拍大腿:“早说姬大郎脑门锃亮得像铜鼎,看看,应验了吧!”
登基大典前夜,姬辟方在宗庙偏殿盯着那顶十二旒天子冕发呆。
礼官说碰掉一颗够买下整条街的腌鱼铺子。
姬辟方觉得自己像被裹进千层饼的咸鱼干,稍微转身就能听见织锦摩擦的沙沙声。
太祝捧着香炉冲进来:“吉时已到!”
九重玉阶下黑压压跪着八百诸侯。
礼官开始吟诵祝词,他肚子却发出响亮的肠鸣。
饥饿让他的视线开始模糊,恍惚看见台阶缝隙里钻出棵荠菜,嫩绿的叶片在风中招摇。
那是用初夏头茬黄瓜泡的,加了野山椒和紫苏籽,本该在立秋后启封……
冕旒的玉串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作响,活像集市上摇铃的货郎。
十二串冕旒应声飞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接二连三扑通扑通栽进荷花池。
侍卫们只能举着竹竿在残荷间打捞玉珠。
姬辟方吮着手指头指点池面,完全没注意身后跪了一地的司礼监官员。
次日朝会,文武百官刚迈进明堂就集体打了个喷嚏。
原来姬辟方连夜让人把寝殿改造成了腌菜工坊。
司徒大人掀开某只陶罐查看时,被发酵过度的酸气呛得连退三步,后腰撞翻了正在滤酒糟的内侍。
话音未落,大司马的铁甲哗啦一响出列:“西戎骑兵屡犯边境,请王上速决马政之事!”
主张“以马代赋”的大司农挥着象牙笏板,差点戳到太仆的鼻孔。
姬辟方盯着楠木柱上排成一线的蚂蚁发呆。
“寡人要办养马大赛!”
金黄的谷粒顺着织锦桌围滚落,恰巧掉进司徒刚脱下的舄履。
姬辟方踩着满地黍稷走到殿中央,玄色纁裳下摆沾满谷粒:“凡能养出日行八百里的宝马,寡人赏地五十里,外加三年免赋税!”
话没说完就被太祝的咳嗽声打断。
告示张贴到宫门那天,看热闹的百姓挤塌了西侧墙头的鸱吻。
卖浆水的王婆咂嘴:“赏五十里地?够把我家祖坟迁八百回了!”
非子就是在这股热潮中出现的。
那马儿走三步就要啃一口道旁枯草,马尾秃得像用坏的炊帚。
非子也不恼,神秘兮兮掏出个豁口陶罐:“喂完这个,它能绕着王城跑三圈。”
谁料那瘦马吃完陶罐里的糊状物,突然仰头打了个响亮的嗝,喷出的气息把裁判官的鹖冠吹到了梧桐树梢。
是真的用蹄子敲出《七月流火》的节拍,惊得其他赛马集体挣脱缰绳,把齐国进贡的纯种骅骝撞进了运泔水的板车。
随行的史官手一抖,在竹简上刻出“王悦,谓马如乐”六个歪扭篆字,从此给后世留下桩千年文字谜案。
众人惊慌失措间,却见天子抚掌大笑:“好眼光!这玉佩能换三百石黍米呢!”
来年开春,那片苜蓿田养活了半个王城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