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六十八)
弘文馆内闷得令人窒息。
窗外细雨纷飞,却无一人敢去关那扇半开的雕花窗棂。赵殊斜倚在软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几。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孤倒是想起一桩趣事,听说少师最近常往睿王府跑?”他冷不丁地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在场所有人都绷直了脊背。“怎么,是嫌孤这病秧子活不长了?”
他说话时眼睛盯着江辞,嘴角往上扯,却不是在笑。江辞沉默须臾,撩起官袍跪下行礼:“殿下明鉴,臣绝无此意。”他抬头时,一滴汗顺着眉骨滑落,在睫毛上悬了片刻,最终坠入眼中。他不得不闭了闭眼,再睁开时,视线恰好掠过清音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纤细柔软,此刻正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指节微微发白。“前日户部奏报,徐州粮仓亏空严重,已有上万灾民聚集在洛水北岸。臣恳请殿下移驾文华殿,共商赈灾事宜。”
“孤是在问你睿王府的事。”
赵殊闷咳起来,嘴角溢出些许血丝。清音见状忙递上帕子,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压在膝上。他挑眉嗤笑:“你急什么?怕少师答不上来?”他手劲极重,清音的手腕很快泛起一圈指痕。她没吭声,只是垂着眼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萨。
江辞的喉结动了动,广袖下的双手逐渐攥紧。“回禀殿下,臣奉旨为诸位皇子讲学,并无二心。"他盯着地上的一块青砖,声音低哑,“近日睿王殿下对老庄之学起了兴致,故而召臣过府清谈。殿下若不信,大可派人查探,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赵殊抬手打断他的话:“少师总说当务之急。”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待喘息稍定,他扯着嘴角冷笑,“年前你说当务之急是治河,两年前说是整顿吏治,去年说是减免赋税,现在呢?是不是该说当务之急是换个太子了?”
“臣不敢。"江辞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抵在冰冷的砖地上,砖面粗糙,磨得皮肤发疼。
“少师总是这般不解风情,扫兴得很。”
赵殊散漫地倚回软枕,抬手将咳出血的帕子朝着痰盂掷去,他刻意压低嗓音,目光在江辞骤然绷紧的下颌线上逡巡。“既然提及洛水,孤昨夜倒是梦见慧音娘子化作洛神,凌波而来……江辞的呼吸一滞。他看见清音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冷水。赵殊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往他心口扎:“少师可知,那罗袜生尘之处,满眼尽是胭脂色啊。”
江辞猛地闭上眼,喉间一股腥甜翻涌上来。他咬紧牙关,感觉到太阳穴突突直跳。
忽然间,思绪变得混乱不堪,他眼前不断浮现出清音垂眸浅笑的样子,和攥着他衣袖哭红眼眶的模样……连同簪花酿酒的渥夏、踏雪寻梅的冬夜,无数片段走马灯似的撞进脑海,最后停留在那年重阳夜:她提着茱萸花灯站在枫树下,晚风把她鬓边碎发吹到唇上,她回头时睫毛沾着点夜露,笑眼弯弯地问他:“先生可愿与我共饮这杯菊花酒?”
那时他只顾着看她发间沾的菊瓣,想着该怎么替她摘下来,没注意到她藏在袖底微微发颤的手。如今想来,那坛酒里酿的何止是菊花,分明还有此后两年蚀骨的悔与痛。
他还记得后来有一晚带她去了灯市,街上人潮如织,他们被人群冲散,他慌慌张张寻到她时她正蹲在一家胭脂铺前,指尖沾了傅粉要往他脸上抹。少女笑靥如花,说将来成婚时要梳最时兴的飞仙髻,鬓边定要贴满海棠形状的花钿。那时他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只觉得岁月悠长,这般光景定能从春走到冬,从青丝等到白头。
究竞是从何时起,他开始失去她的?
或许是从他接下回京述职的圣旨那天起。那日,她坐在窗前,为他缝补官服,得知他不日就要动身离开,她手中的针脚忽然就乱了,半响才低声问道:“先生一定要回去吗?”
他那时正对着文书蹙眉,闻言只随口应了句"圣命难违”,却没看见她转身时,悄悄掉在绣筐里的泪。
又或是从灯市的人流冲散他们的那一刻起。那时他好不容易找到她,当下只顾着喘气,却忘了他本该牵紧她的手,再也不松开。再或者更早,早到重阳夜那盏茱萸花灯亮起时,他没接住她递过来的酒杯原来所有的错过都有迹可循。
原来,他早就一步步弄丢了她。
他望着鹤灯里明明灭灭的烛火,思绪又飘回到清音入宫前的那个夜晚。那时她用力地推开他,眼中映着满室跳跃的火光。“从此这世间再无徐氏阿音,只有东宫慧音。“她当时这样说,脸上的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像是要用尽毕生力气斩断什么。他想抓住她的手,最终却落了空,就像当年在灯市没能牵紧她的那回,在江宁没能留住的那个寒冬,在重阳夜没能接住的那杯酒。他总是慢了一步。
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搅,一股钻心的钝痛顺着颅骨蔓延到全身,他不得不用力攥住衣摆。
过了好一会儿,喉间的腥甜终于压了下去,却在舌根留下一丝长久的苦涩。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清音,却在四目相对的瞬间僵在原地。此刻,清音正死死咬住下唇,眼中水光潋滟,倒映着他狼狈的模样。她的眼睛还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