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般汹涌而出:他曾握着她的手背一笔一划地临帖,她的睫毛不经意扫过他脸颊,带来丝丝酥痒。她遭嫡母责罚后,委屈地躲在书斋角落,哭得双眼红肿,却在他递过帕子时,吸着鼻子说“我没事”。还有那年中秋夜,两人趁府中宴客偷偷溜出去,她满心欢喜地将一枚兔子糖,悄悄塞进他掌心……
一阵浓烈的血腥气再次涌上喉头,他再也支撑不住,扶着书架慢慢滑坐在地,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听着窗外雨声越来越急,他却笑出了声。笑声越来起大,震得胸腔里的疼都跟着发颤,可笑着笑着,眼眶却热了。袖中的碎玉佛珠也滚了出来,在潮湿的砖缝间骨碌碌转了两圈,最终停在一滩陈年墨渍旁。
他记得,她把这串香珠套在他腕间的那天,晦明居外同样是这般雷雨交加。彼时她眉眼温柔,轻声细雨地叮咛:“先生总是熬夜批注文书,这串老山檀可安神,望先生保重身体。”
怔忡间,西窗猛地灌进一阵冷风,吹散了案上的香灰。江辞目光呆滞地望着香炉里尚未燃尽的香饼,思绪又回到当下。他不受控制地想起赵殊抚摸她手腕时轻佻的模样,想起她颈间那抹暧昧的红痕……这一幕幕如同一团火焰,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眶,仿佛有人将江宁的梅枝点燃,烧成炽热的炭,残忍地烙在了他铜仁上,令他痛彻心扉。而他却只能远远看着,看她替太子整理衣襟,看那抹红痕隐进素白的衣料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去捡那张掉在地上的花笺,却发现背面还有一行字迹:“愿为檐下月,长照故人台。”
这行字写得极轻,墨色浅淡,像是写的时候犹豫了千百遍。他眼前浮现出她在画舫上读诗的模样,读到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时,她忽地把书合上,耳尖泛红:“先生说,月亮若真能照着想见的人,该多好。”那时他只当是少女情怀,却不知她早已在诗笺背面,写下了这句未寄出的话。
“砰”的一声,他怀中的注本重重砸落在地,激起一片尘埃。江辞跪坐在这漫天扬起的尘埃之中,身上的官袍早已沾染了厚厚的经年积灰,他却浑然不觉,只把那张花笺紧紧贴在胸口,恨不能将那娟秀的字迹嵌进血肉里。
心口处传来钝刀割肉般的疼,一下一下,像是有人用生锈的剪子狠狠剜着他的肺腑,泪意几欲夺眶而出。
阁楼里起了一阵穿堂风,典簿留下的的那盏羊角灯就这么被吹灭了。黑暗中,似有一双温柔细腻的手,轻抚过他的手背,那股熟悉的墨香混着海棠花的清幽,漫上他的鼻尖,一道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雨天特有的湿润:“先生,您总学不会爱惜自己。”
江辞猛地转身,宽大的衣袖带倒了整排典籍。天光透过菱花窗漏进来,在满地书卷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哪里有半分人影?“咳咳…他弯着腰喘息,喉间涌起的腥甜瞬间冲散了幻象。他垂眸望着袖口新染上的血渍,自嘲地低笑起来。
多么可笑啊,曾经是他亲手教她悬腕运笔,可如今,那双手却在为赵殊调香研墨。
“先生,你会永远站在光明处吗?”
记忆里的少女仰着脸望向他,眸光比江宁的春水还要亮,“哪怕光明里,藏着看不见的深米……”
她未尽的话语消散在江宁如烟如雾的细雨之中,此刻却随着窗外那声惊雷,轰然炸响在他的耳畔。
“阿有……“他低声唤着她的小名,沾血的手指在砖面上勾勒出笔画,每一笔都似在心底已重复过千千万万遍,“你想要的清明盛世…”然而,话音未落便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咳出的血沫溅在满地的书卷上。他想告诉她,光明处早被皇权的阴影占满,就像这弘文馆的藏书阁,看似堆满经世济民的典籍,架底却爬满啃食字纸的蠹虫。而他想要的清明盛世,从来都该有她站在身旁,而不是隔着这道朱红宫墙,看她把眼泪绣进凤冠霞帔,把伤痕掩在金线之下。“三叔怎么还不回去……
藏书阁的门被猛地推开,江恂礼的话尾一下噎在喉间。他提着一盏残灯站在门口,雨帘从他身后倒灌进来,溅湿了满地散乱的书脊。他的目光扫过江辞手中那方染着血迹的花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连手里的灯笼柄都在发颤。
“三叔,您果然还留着那妖女的东西!”
江辞闻声未动,只是将花笺小心翼翼地折起,藏进袖中暗袋里。凉风吹拂在脸上,他这才稍稍找回几分清醒。
“去请太医令。"他弯腰捡起滚落在书堆里的碎玉佛珠,声音平静,“就说我旧疾复发。”
“您还要护她到几时!”
江恂礼怒目圆睁,暴喝出声,“两年前您为了她忤逆祖父,如今又要为了这个祸水赔上整个江家!三叔,您这样做当真值得吗?”漏窗透进来的天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江辞望着侄儿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容,恍惚间似又回到清音坠崖那日。那时,他在漫天暴雪里徒手挖开碎石,直至十指血肉模糊,耳边听到的,同样是这句"值得吗”。
“住口。“他缓缓起身,沙哑的嗓音透着一丝虚弱,“告诉太子殿下,臣整理完典籍即刻就来。”
江恂礼举着灯盏上前,火光跃动间,江辞这才看清,他手中拿着的竞是清音抄录的《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