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的火光,那不是恨,是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是困在兽笼里的孤狼,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也要拼着头破血流撞上去。
她要的名,是在这人世间活下去的铠甲,赵殊要的权,是在诸王倾轧中保命的刀。而他呢?他被架在忠孝之间,连递出辞呈都成了奢望。父亲说江家儿郎当以社稷为重,可当社稷需要用心上人作筹码,需要用百姓的白骨铺就仕途,这“重"字究竞重在哪里?他们要他做江家的旗杆,竖在朝堂上彰显忠君爱国,可他们哪里知道,他只想做曲江池边那个替心爱之人捡风筝的少年。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卷着风往廊下灌。江辞打了个寒噤,却迟迟迈不开脚步。他又望了眼那扇窗,歪着的人影似乎动了动,抬手往案上够什么东西,坐着的人便探身过去递笔,两人的影子在窗纸上短暂交叠。
他忽觉喉间发紧,像被湿冷的雨气堵住了呼吸。他记得清音从前也总这样替他递笔,看他伏在案上抄诗,墨汁沾在指尖也不自知,反倒抬头对他笑,说先生瞧,这“玲珑骰子安红豆"的下句该接什么好。那时他怎么答的?好像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说自是该接“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今这相思确实入了骨,却只能在这滂沱大雨里,对着窗纸上的灯影,把当年没说尽的话,都咽进混着雨水的喉咙里。他抬手抹了把脸,也分不清抹去的是雨水还是别的,只觉得那片粘过柳絮的睫毛越发沉重,仿佛压着失去她的那两年时光的所有重量。终于,他转过身,一步步走进雨幕里。
身后弘文馆的灯光越来越远,窗纸上的人影也渐渐模糊成两团暖黄,唯有檐角的铃铎还在风雨里轻响,像是她当年摇着团扇,低声哼唱的那首没唱完的采桑子,软糯的吴音里,藏着他再也回不去的秋光。雨势越发急促,将整座宫城裹进一片蒙蒙水汽里。江辞踩着积水进了弘文馆侧门,廊下铜鹤香炉里的残烟被雨丝绞得零散。藏书阁的梨木门虚掩着,他伸手推开,一股经年的檀香气混着书纸霉变的微潮扑面而来,直呛得他眼眶发酸。
他摸出火折子晃亮,豆大的光焰颤了颤,照亮面前那排朱漆书架。那书架高高耸立,直抵雕着云纹的阁顶,最上层那函《贞观政要》注本被火光照得边缘发暖,上面的蓝布函套已泛出灰白。他仰头望着书脊上褪色的金字,不知怎的就想起江宁书斋里的那个竹制书架,那时架上总混着清音看的话本与他的古籍,她常说他的那些策论太过枯燥,却总爱趴在他案头,拿根银簪子指着书页问东问西,发间的茉莱莉香混着墨味,是他记忆中最熟悉的气息。
他又想起方才在偏殿瞥见的她,她垂首替太子研墨时,鸦青色的睫毛微微颤动着,指尖捏着墨锭的力道透着股僵硬,那模样多像当年在江宁,她为卧床伤的自己煎药时,被烟火熏得眼尾发红,却偏要强装镇定的样子。“大人是要取那本注本吗?”
当值的典簿提着羊角灯笼,慢慢凑了过来,“上月太子殿下还着人来寻过,说是要参详疏水利的典故。”
江辞喉头滚动着没作声,昏黄的光影下,他的侧脸白得如同宣纸一般。典簿犹豫着又问:"这雨太大,梯子滑得很,下官帮您……“不必。“江辞开口,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为之一惊。他抬步踏上旁边的木梯,梯级在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袖中那串碎玉佛珠略着腕骨,冰凉的触感猛地拽出一段沉在心底的画面。还记得那日,清音踮着脚尖去够书架顶层的《李义山诗集》,鹅黄色广袖不小心扫落了他刚沏好的云雾茶。随着一阵碎瓷声响,他赶忙伸手去扶,不想却接了满怀带着皂角香的温软。
她仰着脸笑,眼尾弯成好看的月牙:“先生你看,我都能摸到房梁啦!"那时她发间的山茶花蹭到他下颌,痒痒的,像有只小虫子爬过心尖。此刻,他的指尖触碰到冷冰冰的书脊,上面的浮雕纹路一点点割破了他的记忆。注本抽出的刹那,夹在里面的花笺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他俯身拾起,只见那泛黄的宣纸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簪花小楷,题着“清音习字"四字,墨迹被水渍晕开的地方,“愿随先生看尽天下碑帖"几个字若隐若现,这似乎是她初跟他学字时写的,笔画间还带着少女的天真,末尾那个“帖"字少了最后一点,她当时两手托着腮说要留着,等看遍名山大川川后再补全。火折子的光渐渐微弱,他就着这点光亮摩挲着纸页,思绪愈发飘远。记得有一次她趁他不备,偷喝了他藏在书箱底的罗浮春。待他回来,只见她醉倒在满案拓本里,腮边酡红如霞,发间的珠花歪到一边,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娇憨。当时她手里还攥着一张诗笺,正含混不清地念着“春蚕到死丝方尽”,不知想到什么,忽地把花笺拍在书上,说:“先生你看,义山公写得多傻,蚕丝吐尽还能织锦,人的心思绞尽了可怎么办?”
那时画舫停在平湖河畔,两岸笙歌正浓,她把新写的织锦回文诗铺在膝头,眼睛亮得比河面上闪烁的灯影还要动人,她指着其中一句笑问:“先生瞧这′嗟余薄祜',像不像在说我们?”
江辞猛地晃了晃神,木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刺耳声响。他慌忙扶住书架,指节攥得木纹都陷进了肉里。
那些被他刻意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此刻如决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