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半盏茶的工夫。
“吱呀——”
阁楼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上了年纪的龟公躬着身子走了进来。
他脸上堆着谦卑而又世故的笑容,走到陆明渊的桌前,双手捧着一张泛黄的契纸。
那是含香的卖身契。
“陆爵爷,”
“林老板方才离去时吩咐了小的。从今儿起,含香姑娘和便是自由身了。”
“林老板还说,若是爵爷您……不肯收留她们,便请爵爷赏她们十两银子,让她们自生自灭便是。”
“只是……林老板也让小的带句话。”
“他说,这是个吃人的世道。含香姑娘和若雪姑娘这般的人物。”
“若是今个儿走出了咱们怡红楼的大门,怕是下一秒,就会被人光天化日之下绑了去。”
“至于以后会经历什么,那便不是他林老板能知道的了。”
龟公深深地垂下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叹息。
“林老板希望……陆爵爷能给她们一条活路。”
说完,他不敢多留,行了个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门重新合上。
“活路?”
陆明渊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没有去看那张卖身契,也没有去看那两个命运悬于他一念之间的女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早已魂不守舍的严和同身上。
“严兄。”
他淡淡地开口。
严和同猛的一个激灵,像是从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向陆明渊。
陆明渊伸出两根手指,将那张轻飘飘的卖身契夹了起来。
手腕一抖,那张决定了含香半生命运的契纸,如同一片枯叶,飘飘荡荡地落在了严和同的脚下。
“你不是心悦含香姑娘吗?”
陆明渊的声音很轻,却凶狠地刺入严和同的耳中。
“现在,她自由了。这张契纸,你拿去烧了也好,留着做个念想也罢,都随你。”
严和同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看着脚下的那张纸,又看看陆明渊那张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明渊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从今天起,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他的声音冷得像风。
“这二十余天的情谊,便当我陆明渊……喂了狗。”
话音落下,他再不看屋内任何人一眼,转身,迈步,推门而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与犹豫。
严和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决堤而下,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含香看着陆明渊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释然,随即又被更深的忧愁所笼罩。
她走到严和同身边,没有去捡那张卖身契,只是轻轻地将他扶起。
而若雪,在陆明渊转身的那一刻,也动了。
她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表情,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陆明渊走,她便跟上。
那双空洞的眸子里,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个瘦削而挺拔的少年背影。
……
江宁府的街道,繁华如织。
叫卖声、车马声、行人的说笑声,汇成了一曲热闹的人间烟火。
陆明渊走在前面,步履不快,却也绝不算慢。
他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不远不近,如影随形的目光。
他心中有些烦躁。
林万三这一手,玩得实在高明。
他将若雪变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一个道德的枷锁,就这么硬生生地塞到了自己手里。
收下?
等于默认了这笔交易。
不收?
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自己的拒绝而坠入更深的地狱?
陆明渊自问不是圣人,却也做不到如此铁石心肠。
他故意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弄。
他加快了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随之加快,依旧是那般轻盈,却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
他又接连穿过几条街巷,专门挑那些路况复杂,人流拥挤的地方走。
他甚至绕着夫子庙的外围走了一大圈,企图用这迷宫般的街巷将身后的人甩掉。
可无论他如何加速,如何绕路,那道身影始终顽强地缀在他的身后。
像一缕无法摆脱的幽魂。
一个时辰后,陆明渊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一座石桥上,靠着斑驳的石栏,看着桥下缓缓流淌的秦淮河支流。
金色的夕阳洒在水面上,粼粼波光,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他缓缓回过头。
若雪就站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微微喘着气。
她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顺着光洁的脸颊滑落,有几缕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了鬓角。
她的脸色因为急促的行走而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