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幽长,桂子落了一地。
周泰的背影,似乎比来时要佝偻了几分。
胡宗宪的那些话,字字如雷,不仅是说给陆明渊听,同样也是在敲打周泰。
“我胡宗宪,还没到人走茶凉的地步。”
这句话,是说给周泰听的。是安抚,也是警告。
直到走回那间熟悉的书房,重新闻到那股浓郁的墨香,周泰才仿佛从某种巨大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身看着陆明渊,眼神里再无半分面对晚辈的随意。
“明渊,”
他斟酌着词句,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
“部堂大人的话,你要一字一句,都刻在心里。”
“学生明白。”
陆明渊躬身应道。
周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他走到书案后,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放在桌上。
“这是乡试魁首的彩头,我杭州府的规矩,解元赏银五千两。本官已着人为你兑换成了银票,便于携带。”
他打开木匣,里面是五张银票,由大乾最大的票号“四海通”开具的银票。
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面额,码放得整整齐齐。
五千两白银,对于任何一个寻常家庭而言,都是一笔足以改变命运的巨额财富。
然而,陆明渊的目光落在那些银票上,只是平静地扫了一眼,便收了回来。
他知道,与今日胡宗宪那番话相比,这五千两银子,轻如鸿毛。
“多谢府尊大人。”
“去吧,”
周泰挥了挥手,语气温和。
“若雪姑娘已在偏厅等候多时了。”
当陆明渊带着若雪走出府衙那朱红色的高大门楣时,午后的阳光正盛,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可陆明渊的心中,却萦绕着一丝来自芭蕉树下的凉意。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明镜高悬”的匾额,在心中默念着胡宗宪的话。
皇党,阁老这盘棋,他终究是身在其中了。
返回江陵县的马车上,若雪见他一路沉默,只是安静地为他添上热茶,将一块软垫塞在他的背后,并未出言打扰。
江陵县还是那个江陵县,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市井烟火气。
当马车停在双魁楼前时,那种紧绷的感觉才终于松弛下来。
陆明渊很清楚,乡试之后,便是会试。
待到开了春,他便要起程北上,前往京城。
从今往后,或许每年,都只能在年节时分,才能回来小住数日。
这段时光,是他能长久陪伴在父母身边的,最后一段日子。
接下来的几天,陆明渊仿佛忘却了杭州府的一切,忘却了那些沉重的嘱托与诡谲的朝局。
他变回了一个十岁的少年郎。
白天,他会带着三岁的弟弟陆明泽在院子里玩耍。
陆明泽聪慧得惊人,过目不忘,陆明渊随口念的几句诗,他听过一遍便能奶声奶气地背出来。
只是背完之后,便立刻抱着哥哥的大腿,嘟囔着“读书好累,哥哥以后养我”。
然后伸出小手,理直气壮地讨要糖吃。
陆明渊总是笑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麦芽糖,塞进他嘴里,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跑开。
他也会带着若雪和弟弟去县里逛逛。
去福来客栈坐坐,听着掌柜的眉飞色舞地吹嘘自家的“解元房”如今如何一位难求。
去林远峰的翰墨轩看看,林远峰总是抱怨着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烦恼”。
夜晚,他会帮着母亲王氏整理铺子里的布料。
听着父亲陆从文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酒楼里今天又来了什么客人,哪道菜卖得最好。
一家人围着油灯,说着最寻常的家常,灯火昏黄,映着每个人的脸庞,温暖而安详。
这般轻松惬意的日子,如流水般淌过。
直到一匹快马,带着一身风尘,从江宁府的方向,叩响了陆家的大门。
信,是恩师林瀚文派人送来的。
当晚,陆明渊在灯下,独自展信。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只是让他乡试事毕,即刻返回江宁,不得耽搁。
他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慢慢卷曲,化为灰烬,飘落在铜盆之中。
离别的时刻,终究是到了。
第二日,他找到了正在商议着扩大酒楼规模的陆从文与王氏。
“父亲,母亲,你们可以着手准备,将家搬到杭州府去了。”
陆明渊开门见山。
夫妻二人闻言一怔,陆从文有些不解。
“明渊,咱们在江陵县待得好好的,生意也红火,为何要搬去杭州?”
“江陵县,太小了。”
陆明渊平静地解释道。
“双魁楼和纺织铺的生意,在这里已经到了顶。杭州府是省城,天宽地阔,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孩儿日后照拂,都更为方便。而且”
他顿了顿,看着父母,轻声道:“那里,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