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品酌一番,只觉他这话似另有深意,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又觉荒唐。几度想要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轻轻应了一声。摩挲在肩头的大手一顿。其实他话一出口便有些悔了,不该给她这些无谓的期待。可看她答得如此清淡,毫不在意,又觉得胸口压了块石头似的,有些气闷。
“时辰不早,我该去了。“宋鼎元语气微凉,缓缓起身,往内室更衣。出来的时候已换了华服,头戴古玄冠,蓝青色纱罗的忠静衣前后饰有带着华丽纹样的补子,脚踏粉底皂靴,更趁得少年风流,彩云皓月一般。抬眼见林净和立在青松之下,穿着白银条的袄子,翠盖拖地罗裙,挽个家常髻儿,似梨花初开,菡著含苞,别样清艳。眼睛叫那一圈密密的鸦睫笼着不挑神色,只那一对秀眉似蹙非蹙,透出几分落寞。他在门里看了一会,轻轻喟叹一声,走将上去,柔声道:“我走了,若回来的晚,你就先睡,别等我。”
她乖巧点头,看着那一抹颀长的身影转出门,抿了抿唇。宋鼎元刚迈出垂花门,又顿住脚步,偏头对文楷道:“你去兵房挑几个稳重妥帖,身手好的跟着菊痕。“吩咐罢,才一甩衣袖,出门赴宴了。林净和使小厮往桐仙和绮云处递了帖子,邀她们一同观戏。待用过午食,就带着几个兵丁,一行人浩浩汤汤往汾堤去了。因着城东皆是官衙公舍,路修的既宽且平,车也行的快。待过了参政街,进了城中,人烟渐渐稠密起来,路上也有步行的,也有坐二人或四人抬软轿的,也有坐马车的,也有挑担子或推独轮车叫卖的,都挤挤挨挨的往汾堤去了。路上行人见一副顶马引道,中间一架碧油大马车,后头跟着几个高头大马的兵丁,飒飒而来,都以为是什么贵人,忙不迭的闪到路旁。有那小孩子不知道躲人的,叫开道的顶马大吼一声,吓得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哇哇的哭起来。顶马的戴回还要再吼,红藜出来道:“姑娘叫你收敛些,有这神气不如用在军营里。“那戴回生的面阔口方,膀大腰圆,闻言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红藜又向那孩子面前蹲下,轻声道:“不要哭了,这给你,去买几个果子吃罢!"说着掰开那孩子脏兮兮的小手,在上面放了一小块碎银。那孩子娘扒开人群跑出来,战兢兢的连声求饶,又一把将孩子拎起来,操到路边训斥。林净和叹口气,叫老沐头寻条人少些的路走,行的慢些也无妨。老沐头面有难色:“倒是有一条近路,平日鲜有人去,只是,只是要经芳鹊巷。那地方腌腊,莫说贵人眷属,就是普通妇人也是宁可绕路也不踏足的。”“一条巷子罢了,难道是甚刀山火海不成?走罢!”老沐头应了一声,在下个街口转向西去了。行了一会儿,人声渐寂。林净和撩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马车向北驶入一条巷子,这巷子狭长曲折,精房密户,户户皆是大门紧闭,死寂中又有隐隐的人声从深户中透出,似哭声又似笑声,闻之悚然。与刚刚冠盖如云,人声震地的繁华景象似是两个世界。
林净和奇道:“这是哪里?为何户户大门紧闭呢?”翠莠伸头瞧了瞧,答道:“这就是芳鹊街了,里头住的都是些姿色平常的妓子,因此也叫做风月巷。这些妓子白日不出来的,一到晚间,就在巷口或者附近的茶寮酒肆站关。我从前的主家在这附近开生药铺,家里那些小厮管事常来这里的。”
“为何白天不出来呢?"红藜问道。
“长得粗陋,白日不好藏拙。到了晚上,昏昏暗暗的,脂粉再涂的厚些,灯前月下,也能添几分姿色。”
正说着,听见吱呀的一声,巡着声音看去,只见一扇玄色小门缓缓洞开,有一个身着短打的汉子推着个独轮车从里头出来。后头还跟出来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抬着个麻袋,扔在车上,那汉子就推着车走了。那独轮车离她们不过一箭地,马车行的快,转瞬就追上了。林净和好奇往车上一看,见那麻袋两头尖尖,收口处还有几缕头发飘荡,分明是个拿麻布裹级的死人。
林净和吓了一跳,忙落下车帘,死死捂着心口,面色惨白,“死人,我好像看见死人了!”
翠莠靠过来顺着她的背,微微叹气,“这里头的小娘不比桐仙和绮云姑娘,日常接的都是些门房小厮,贩夫走卒之属,那些人哪里懂得怜香惜玉呢?接不到客还要挨饿挨打,得脏病或者落了胎,也不给找大夫,只从那走街串巷的道婆处胡乱抓几副药吃,日日这样受挫磨,哪有活得长的?死了就推到城郊扔到荒林子里去,我从前常常撞见,有的扔出去时还微微喘气呢。”林净和此刻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只觉得一股恶心翻涌上来,堵在喉间。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透过毛孔钻入皮肉,刺进骨缝,又麻又冷,连骨髓都结成了冰碴儿似的,她不自觉紧了紧衣衫。
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许不久前还在为了一口饭食,一个铜板挣扎喘息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像拂去一粒尘埃,丢弃一件废物,如此轻贱,如此微小。而这条巷子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是同样的绝望。她自打来了这里,虽自觉深陷囹圄,身不由己,却从未陷入过这般境地。她知道底层艰辛,知道世道不公,却从未亲眼目睹。方才的景象,好像将她安定的生活缓缓掀开了一角,将下头那些肮脏、残忍、狰狞到不可想象的东西赤裸视的捅到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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