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物的叔叔帮她从车厢底部拿出行李箱。“爸妈来接你没?车站人多,走的时候小心护好那包。”“谢谢你叔。”
“不客气嘞,快去吧。”
那位叔叔貌似习惯性想拍拍她肩膀,可手伸到一半,看见指甲缝里填满了洗不干净的陈年脏物,又不好意思地摸回后脑勺,咧着嘴笑,朝她挥手。烈日之下,他依然风尘仆仆,眼睛里如同藏了长久的阴天,可明翡恍然觉得,世界天晴了一瞬。
明翡还是等到大巴车离开后才走。
那些叔叔的目的地是毗邻和市的一个县城,从京市出发,比她还得多搭五小时的车。
可能这辈子也就遇见一次了。
明翡在车站周边找了个平价食堂,点了份番茄炒蛋。但那个梦像怨鬼,仍在纠缠不休,堵得她胃口不佳,哪怕色泽鲜艳,蛋香浓郁,她也只是简单对付了几口,填下空落落的肚子便走了。明翡轻车熟路地搭上公交,小城市的司机开车脾气大都温和,比大城市的好多了,不会急刹晃得人站不稳,也不会因为堵车,为了赶趟踩死油门。她像坐在观光车上,能清晰看过这儿的一草一木,每个人脸上散漫闲适的神态,老建筑上层层剥落的墙皮,和用喇叭放着的一成不变的“十五一件,清仓大甩卖"。
这些,都与她的岁月同频而反向地流动着。它们在老去,而她在长大。
当然,和市也有新事物的注入。比如推倒尚未重建的体育场,比如新规划的市中心百货商超,还有翻新的马路,整修的菜市场,和开始注重和市文化推广尚未落成的人文博物馆。
公交上有一对中年妇人,倒豆子似的,无意间都告诉了她。“听说那体育场和博物馆都是外头的人给钱建的,我就奇了怪了,咱政府穷了那么多年,咋今年给咱画那么多大饼呢,新闻报得到处都是。”“我外甥在市政府干活的,说给咱这送钱的人是京市的,还不止一个体育场呢,连图书馆都要建个更大的!我滴个乖乖,这是真碰上老天爷撒钱咯。”“等过几年我孙女大了,刚好能用上那新图书馆嘞,真是个积德行善的大好人。”
她们讲到老天爷撒钱时,明翡很不受控制地想到钟聿行。这里是和市。
他们终于相隔千里,回到了她与他本该维持的真实距离上。可哪怕她千山万水奔赴到京市,和他站在同一片土地之上,又受命运垂怜的短暂关照,她和他的距离,也从未有一刻真正拉近过。那可是头顶的天。
而她是树,方向是脚下,是广袤的土地。
永远不该遇见。
明翡特地掐了饭点上楼,按响门铃。
门打开,陶雪瑰应是从猫眼里看见她了,打开门后的表情没有变化,眼睛瞪大,维持着讶异。
她穿着睡衣,蓬头垢面,比明翡离开时瘦多了,双眼深深凹进眼眶里,失神、无力,叫人一眼洞穿她骨子里究竞有多疲惫,哪还有半分从前和明璞在一起时那娇蛮受宠的状态。
杜宪荣喜欢的,也是被明璞用爱滋养的陶雪瑰。发疯似的喜欢,所以当年,他也发疯似的干了许多事,迄今为止,明翡想起来还会反胃作呕。
“明翡回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家里?“杜宪荣放下筷子,没有起身,只转了头,态度不咸不淡。
陶雪瑰想去厨房里盛碗饭,问她:“吃饭了吗?”“吃过了。”
明翡把行李放在玄关,没有拿进去,只换了鞋,“叔叔你们先吃,我看会电视。”
完全不像许久未见,哪怕亲妈与女儿,没有惊喜意外的迎接,也没有热情的嘘寒问暖,她连客人都算不上,只是陌生人,莫名其妙敲了门,那对夫妻又莫名其妙让她进来了,彼此都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彼此,只能先放在一旁不管。吃完饭,陶雪瑰进了厨房收拾,杜宪荣坐到沙发上,见电视上放的还是年轻人不感兴趣的新闻,了然地笑了笑。
“听你妈说,你在京市兼职玉雕师,边读书边工作?”“没错。”
“赚得多吗?”
“够我自己的。”
杜宪荣又习惯性点了支烟,“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咱几个兄弟,就璞哥会一手特别漂亮的玉雕,他做我们的料子,收的钱都比别人少,可惜后…”他表情一点也不显得可惜,只是话意味深长地截断了,“如今传给了你,也算后继有人了。”
明翡发现了,在这个家,她的爸爸明璞是禁忌,可在她面前,却不是。说到底,杜宪荣没把她当作家人过。
这样也好。
“叔叔,我想向您借五万块。”
杜宪荣眼皮往上略掀了掀,兴许隔着袅袅烟雾,他看不见明翡有一分一毫与当初向他借学费时相似的窘迫与忍耐了。“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我要参加一个玉雕比赛,但是料子要自己出资买,我手上钱还不够。”明翡掏出早就写好的一式两份借条,上面连利率都和当年一样,“一年之内,我会还清这份钱,连同爸爸当初欠下的另外一半钱,加上利息,一分都不会少。”
杜宪荣拿起借条扫了两眼,又不稀得的样子,扔回桌上,“璞哥的小孩,还真长大了。”
她没说话。
“你现在是在京市上学和工作,马上也毕业了吧?”“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