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六月二十五日 马当要塞
焦土无言,鲜血己凝。经过两昼夜炼狱般的反复争夺与煎熬,马当核心阵地的每一寸土地都仿佛被烈火烧灼过,又被鲜血彻底浸泡,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红与焦黑交织的色泽。空气中凝固的硝烟、浓稠的血腥和尸体开始腐烂的甜腻恶臭混合在一起,浓烈到几乎形成实质,令人窒息作呕。第26军与残存的原第16军部队,如同无数颗打入岩石的钢钉,以惊人的意志力牢牢铆在长山主峰、娘娘庙炮台等关键支撑点上,但付出的代价是触目惊心的。各团、营建制大多残破不全,许多连队只剩下番号和寥寥数人,历经战火淬炼的老兵骨干伤亡尤为惨重。弹药储备,尤其是重炮炮弹、迫击炮弹和手榴弹己濒临耗尽,士兵们极度疲惫,许多人在战斗间隙就能抱着枪,背靠着灼热的战壕壁瞬间陷入昏睡,却又能在枪声响起时条件反射般地瞬间惊醒并投入战斗。
六月二十五日清晨,阴霾的天空下,日军的进攻再次如期而至。炮火准备依然猛烈,无数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将本就残破的阵地再次犁过一遍。步兵冲锋依然凶狠,土黄色的浪潮一波接一波涌来。然而,与前两日那排山倒海、志在必得、近乎疯狂的全面猛攻相比,敏锐的老兵和军官们能察觉到一丝不同:敌军的炮火覆盖似乎更侧重于压制而非纯粹毁灭,步兵的冲击虽然依旧顽强,但那种不计代价、盲目“板载”的狂热似乎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冷峻、更讲究战术配合、更计较伤亡代价的打法。
“狗日的小鬼子也怕疼了!他们的血也是红的!”一不满脸硝烟、胳膊上缠着渗血绷带的101师团长在战壕里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对着身边眼神疲惫却依旧锐利的士兵们低吼道,“他们的人也不是无穷无尽的!都给老子盯紧了,节省子弹,放近了再打!用手榴弹和刺刀说话!”
在长山主峰指挥所,戴安澜副师长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他一边指挥部队击退日军的又一次连级规模试探进攻,一边拼命利用战斗间隙,督促各部抢修加固工事,组织人力抢运后方冒着炮火送来的极其有限的弹药和粮食补给,并将重伤员通过秘密小路尽可能后送。他的声音己经完全嘶哑,眼窝深陷,但目光依旧炯炯有神,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冯连桂的重炮团更是将“精打细算”和“机动防御”发挥到了极致。每个炮兵连如同吝啬的猎人,仔细测算,往往只打出几发极准的炮弹,对日军暴露的机枪阵地或步兵集结区域进行致命打击后,立刻在骡马和士兵们的奋力拖拽下,冒着日军报复炮火的风险,迅速转移阵地,与占尽优势的日军炮群玩着惊心动魄的死亡捉迷藏。
程廷云在前进指挥部里,面对着铺满桌子的地图和雪片般飞来的伤亡报告、弹药消耗清单,眉头紧锁,心情沉重如山。他深知,部队的韧性己近极限。虽然凭借地形、工事和远超敌人的意志力暂时顶住了日军的攻势,但敌我之间悬殊的综合实力对比并未改变。日军拥有绝对的海空控制权和源源不断的兵力补充能力。这样纯粹消耗下去,第26军哪怕战斗至最后一人,也只能延迟而无法从根本上阻止马当的最终陷落,这支宝贵的战略预备力量将毫无意义地消耗在这片焦土上。
果然,傍晚时分,一份来自第五战区长官部的绝密电报送到了他的手中。电文语气沉重而果断,带着最高决策层的无奈与决断:
“马当我军将士浴血奋战,予敌寇重大杀伤,己圆满达成迟滞消耗、打乱敌进攻部署之战略目的。现敌己侦知我防御体系弱点,正调集重兵,企图迂回包抄你部后方,切断退路。为保存抗战骨干力量,以利长期作战,着令你第26军所部,并协调指挥第16军残部,于明(二十六日)夜零时起,趁敌不备,有计划、分批次撤出现阵地,向彭泽、湖口方向转进,建立新的防线。撤退行动务必隐秘、迅速、有序,需组织有力后卫部队,坚决掩护,并尽可能予追击之敌以最大杀伤。切切此令!”
终于来了。程廷云放下电文,走到掩体出口,望着外面被暮色笼罩的、依旧不时腾起爆炸火光的战场,长长地、沉重地吁了一口气。这命令,既是对部队巨大牺牲和辉煌战果的承认,也意味着承认此地的不可久守,更是一项极其艰巨复杂的任务。在占有绝对战场控制权的敌人眼皮底下,将一支筋疲力尽、伤亡惨重、装备损耗严重的部队从最前沿的接触线上安全撤下来,还要避免被敌人察觉后尾随追击导致溃败,其难度和风险,丝毫不亚于打赢一场艰苦的进攻战。
他立刻召集了能赶到指挥部的邱清泉、 邱维达、周振强(由其副师长戴安澜暂代前沿指挥)、胡献群、冯连桂等主要将领。狭小的指挥部内,油灯摇曳,映照着每一张疲惫、憔悴却写满坚毅的脸。
“诸位,长官部的命令下来了。”程廷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打得极其艰苦,也极其英勇,无愧于国家,无愧于百姓。现在,上峰命令我们,撤出当前阵地,向彭泽转进。”
指挥部内一阵短暂的沉默,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极其复杂的神情——有终于可以脱离这片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