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
十月的武汉,像一艘伤痕累累的巨舰,在战争风暴的漩涡中艰难地维持着姿态。空气里混杂着江水的腥湿、煤烟的呛人、消毒药水的刺鼻,以及一种无形却无处不在的焦灼。街头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飘落,如同这座城市日渐凋零的希望。尽管官方宣传机器仍在竭力运转,报纸上用特大号铅字印刷的“万家岭大捷”和“我军浴血奋战”等标题试图鼓舞人心,但前线的真实战况、日益频繁的空袭警报、以及江面上那些满载着人员和物资西去的船只,无不昭示着一个残酷的现实:武汉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在武昌郊外第26军的临时军部,一座由旧学堂改建的指挥所内,气氛同样凝重。虽然获得了“飞虎旗”的殊荣和优先补充的承诺,但全军上下都清楚,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窗外,新兵训练的号子声和坦克引擎的轰鸣声不绝于耳,显露出一支军队在绝境中求生的顽强活力。然而, 在外面紧张又不失热烈的训练号角声中,军长程廷云却独自面对着一幅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幅军事地图,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地图上,代表日军的蓝色箭头狰狞而刺眼,从北面的信阳、东面的田家镇、东南面的瑞昌等多个方向,如同几条饥饿的毒蛇,向着武汉这个巨大的红色圆心缠绕、噬咬。敌我双方的控制区域犬牙交错,许多原本属于我方的标记己被蓝色的“x”覆盖。程廷云的目光在这些激烈的交战区域上一一扫过,他的眉头紧锁,不是因为眼前的危局——这在他的预料之中,而是因为他的视线最终总是会不受控制地越过武汉战场,落在地图右下角那片用浅绿色标示的、濒临南海的广阔区域——广东。
那里,海岸线曲折蜿蜒,标注着“大亚湾”、“红海湾”、“珠江口”等地名的字样,在他眼中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血色光芒。属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如同深水炸弹般在他脑海中不断引爆,留下清晰的回响:“1938年10月12日,日军第21军在大亚湾登陆守军溃败10月21日,广州沦陷粤汉铁路生命线被切断” 这些信息冰冷而确切,带着历史定论的沉重,一遍遍拷问着他的灵魂。他知道,一场远比万家岭战役更具战略毁灭性的灾难,正在南中国那片看似平静的海岸线外蓄势待发,其带来的冲击波将彻底颠覆整个抗战的南线格局,加速武汉的失守,并将战争拖入更深的泥潭。
这种超越时代的“预知”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优越感,反而赋予他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与焦灼。他仿佛一个站在舞台边的观众,眼睁睁看着悲剧按照既定的剧本一幕幕上演,却无法冲上台去改变任何一句台词。他必须尝试,哪怕他的声音在历史的洪钟大吕面前微弱如蚊蚋。
数日后,在汉口那座戒备森严的商业银行大厦内,军委会最高军事会议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会议室里将星云集,烟雾缭绕,但沉闷的咳嗽声和偶尔杯盖与杯沿碰撞的轻响,反而衬托出了一种死寂。墙壁上巨大的地图与程廷云军部的那幅如出一辙,只是上面的蓝色箭头又向前推进了不少。
常凯申身着戎装,端坐主位,面色蜡黄,眼窝深陷,连续数月的巨大压力让这位中国最高统帅显得异常憔悴。他听着各部主官汇报战况,多是“伤亡惨重,需撤至二线阵地”、“弹药告罄,请求补充”、“敌军火力凶猛,阵地多处被毁”之类的坏消息。他的手指时而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时而紧紧握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当轮到位列末座的程廷云发言时,他整理了一下风纪扣,沉稳地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他没有像其他将领那样仅仅汇报本部队情况,而是拿起那根细长的木质教鞭,将其指向了那片让他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的区域。
“委座,诸位长官,”程廷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教鞭的尖端稳稳地落在“大亚湾”三个字上,仿佛要将其戳穿。“目前武汉战事惨烈,我军将士虽浴血奋战,然敌我装备、火力差距悬殊,局势之艰难,毋庸讳言。然,职部近日反复思量,深以为忧者,并非眼前之武汉,而在于此地——华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何应钦若有所思的脸、白崇禧冷静审视的眼神,以及其他将领或疑惑、或不解、甚或略带讥诮的表情。
“日军战略,向来狡诈凶悍,绝不甘心仅与我在武汉一隅进行消耗战。其海军实力冠绝亚洲,投送能力远超我军想象。诸位请看,”教鞭沿着广东海岸线滑动,“大亚湾至珠江口一带,滩涂平缓,港湾众多,极适于大规模登陆作战。而据职部所知,我第西战区余汉谋将军所部,兵力分散,装备窳劣,且久未经战阵,警惕性难免松懈。更兼沿海防御工事简陋,几同虚设!”
他的语气逐渐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急切:“若日军窥得此虚,以一支精锐兵团,由此处实施奇袭登陆,其摩托化部队可沿东江平原长驱首入,兵锋首指广州!诸位试想——”
程廷云的声音陡然拔高,教鞭重重地敲在广州的位置上,发出“笃”的一声脆响,惊得几个正在打瞌睡的将领一个激灵。
“广州若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维系抗战经济命脉之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