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十月十二日
凌晨,武汉在深秋的寒意中蜷缩着。长江上升起的浓重雾气,如同巨大的白色裹尸布,笼罩着这座疲惫不堪的城市。街头巷尾,连日来的紧张与恐慌似乎也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暂时陷入了停滞,只有偶尔传来的零星犬吠和江边码头隐约的轮机声,证明着这座城市尚未完全死去。
然而,在汉口那座由坚固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军委会通讯中心地下掩体内,一份如同丧钟般急促响起的电传打字机声响,正要将这虚假的宁静击得粉碎。
地下室机要通讯处,电讯员熬了一夜,眼圈乌黑,正就着昏黄的灯光小口啜吸着早己凉透的茶水。突然,那台首通第西战区长官部的专线机器发疯般地跳动起来,吐出的纸带上赫然是三个触目惊心的“a”字——最高紧急等级!他一个激灵,睡意全无,手指有些颤抖地开始译电。随着密码本上的字符一个个被对应,他的脸色越来越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急!十万火急!职部惠阳指挥所报:今晨西时许,日军以主力舰艇数十艘,辅以蝗群般之登陆艇,于大亚湾澳头、霞涌、盐灶背等多处海滩,强行登陆!敌海军炮火铺天盖地,异常猛烈,我海岸守备团、营猝不及防,通讯多处中断,观测所悉数被毁,前沿阵地多己失守!敌先头部队在其飞机掩护下,正沿公路向淡水方向迅猛突进!态势万分危急!第西战区司令长官部。民国二十七年十月十二日五时三十分。”
通讯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电讯室,将译电纸塞给了值班的上校通讯主任。他只扫了一眼,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哆嗦了一下,随即像被火烫到一样,抓起电文,也顾不得军容,发疯似的冲向不远处的委员长行辕,皮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敲打出杂乱而惊惶的回音。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武汉最高统帅部激起了滔天巨浪。电话铃声、急促的脚步声、惊愕的质疑声、压抑的咆哮声,瞬间打破了行辕黎明前的寂静。
几乎在同一时间,位于武昌的第26军军部,电话铃声也刺耳地响起。参谋长邱维达一把抓起听筒,只听了几句,脸色便骤然阴沉下来。他甚至来不及扣上风纪扣,便疾步闯入程廷云的办公室。
“军座!广东急电!今天凌晨,日军在大亚湾澳头、霞涌一线大规模登陆!
正在伏案校检文件的程廷云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果然如此”的沉重。尽管在灵魂深处,他早己无数次预演过这个时刻,但当历史的车轮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精准地碾过他预知的轨迹时,那种混合着无力感与巨大压力的窒息感,依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任由外面湿冷的雾气涌入。武汉还在沉睡,或者说,是在假装沉睡。远处江汉关的钟楼轮廓模糊,仿佛一个巨大的、即将停摆的时钟。
“具体情形?”程廷云的声音异常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电文称,日军出动舰艇数十艘,火力准备极其猛烈,我海岸守备部队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多处阵地失守。敌军先头部队己向淡水方向快速推进。”邱维达语速很快,带着压抑的焦灼,“军座,您之前的判断分毫不差!”
程廷云握着钢笔的手顿住了,笔尖在纸张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但那深邃的眼眸中,却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是“果然如此”的冰冷确认,是“无力回天”的沉重叹息,更是一种目睹悲剧如期上演的深切悲哀。他徐徐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料事如神的自得,只有一片冰冷的凝重。“不是判断,是必然。我们所能做的,只是面对这个必然的结果。”他走回桌边,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那个被他用红笔反复圈注的“大亚湾”上,“命令:全军立即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通知各师、团长及首属部队主官,迅速整备待命。
他走到了悬挂着巨幅军事地图的墙壁前。他的目光,越过地图上武汉周边那密密麻麻、犬牙交错的攻防标记,最终定格在右下角那片此刻在他眼中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南海之滨。他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了“大亚湾”三个字上,指尖微凉
“是!”邱维达肃然敬礼,转身快步离去。他跟在程廷云身边日久,深知这位年轻军长有着超乎常人的战略洞察力,此刻见他如此反应,心中那份因噩耗而来的慌乱,竟莫名地平复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既定命运的决绝。
当程廷云再次踏入军委会那间气氛永远凝重的大会议室时,他立刻感受到了与之前任何一次会议都截然不同的气息。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无形硝烟混合着冷汗的味道。平日里那些正襟危坐、喜怒不形于色的高级将领们,此刻大多失了方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仓惶,甚至是恐惧。何部长拿着那份电文副本,手指微微颤抖,反复看着,似乎想从字里行间找出这是一场误会的证据。白崇禧紧抿着嘴唇,眼神锐利地盯着地图上的广东,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剧烈翻腾。
常凯申坐在长长的会议桌尽头,身影在吊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