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的气息,从门窗缝隙中溢出,与巷子外小贩叫卖粽叶、香囊的吆喝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充满烟火气的市井画卷。
五岁的谢文渊,穿着一件云娘亲手缝制的细夏布短衫,头上梳着两个抓髻,正踮起脚尖,努力想去够父亲书案正中央那方他最感兴趣的紫石澄泥砚。那砚台色泽沉紫,触手温润,据说是祖父的遗物,谢明**日极为爱惜。
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上了他试图作乱的小手。谢明远不知何时已来到案前,他没有斥责,反而就着这个姿势,握住儿子肉乎乎的小手,引着他拿起一支小号毛笔,在废纸上缓缓描红。纸上是他早已写好的“荆”、“楚”二字。
书案的一角,摊开着一本宋版《楚辞》,翻到《涉江》篇,而就在这本古籍旁边,散放着几张新近的《时务报》,上面刊载着维新派与守旧派激烈论战的文章,字里行间被谢明远用朱笔圈点得密密麻麻,满是“荒谬!”“此论甚切!”“呜呼!”之类的批注。
“爹爹,”小文渊描了几笔,注意力又被案角几页撕破的残稿吸引,那上面有“改制”、“孔教”等字样,他仰起小脸,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把书撕掉?先生不是常说,要敬惜字纸吗?”
谢明远闻言,动作顿了一下。他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向墙角那个用于焚化字纸的铜盆,里面尚有未燃尽的纸屑,边缘焦黑,字迹模糊。他沉默片刻,将儿子抱到膝上,目光望向窗外被烈日晒得有些发蔫的银杏叶片,声音低沉而缓慢:“渊儿,有些火种,过于明亮,会灼伤持火之人,也会引来扑火之蛾。唯有将其深埋在灰烬之下,方能等待风起之时,再度燎原。”
他的话语对于五岁的孩童来说,未免过于深奥。小文渊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父亲此刻的神情,与平日里教书时的严肃截然不同,那里面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沉甸甸的东西。
便在这时,院墙外原本喧闹的市声陡然拔高,变成了激烈的争吵与推搡声。福伯急忙关上临巷的窗户,但嘈杂声仍清晰地传了进来。似乎是一群留着辫子、穿着号衣的衙役,与几名穿着新式学生装、剪了短发的年轻人在对峙。隐约可闻“乱党”、“妖言惑众”、“言论自由”等词语碎片。几张印刷粗糙的传单被风卷起,越过院墙,飘飘悠悠地落在天井的银杏叶堆里。
小文渊好奇心起,趁着福伯不注意,溜到天井,捡起一张飘到脚边的册页。那纸质量粗劣,上面印着《湖北学生界》的字样,还有“革命”、“排满”等墨迹浓重的标题。他正待细看,母亲云娘已疾步从厨房出来,一把将他抱起,低声道:“脏东西,莫要乱捡!”说话间,她绣着缠枝莲纹的鞋底,不经意地踩过传单上那个硕大的“革命”墨字,湖绉的裙裾带起一阵微风,掀动了厨房门口大木盆里正在浸泡的青青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宣统元年(1909年),春。
八岁的谢文渊迎来了开蒙正式拜师的重要日子。仪式就在谢家塾学的正堂举行。香烟缭绕中,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高悬于壁,神情肃穆。谢明远端坐于师位,面容比往日更加庄重。小文渊穿着一身崭新的蓝布长衫,在福伯的指引下,向孔子像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向端坐的父亲磕头奉茶。
或许是紧张,也或许是袍角被什么绊了一下,最后一个头磕下去时,额头竟重重碰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一缕鲜红的血珠立刻从他白皙的额角渗了出来,滴落下来,正巧落在他身前那方刚刚研磨好的、漆黑油亮的徽墨之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暗红。
谢明远眉头微蹙,却并未起身,只沉声道:“男儿志在四方,皮外伤何足道哉?起身,听训。”
小文渊忍着眼眶里的泪水,依言站起,垂手恭立。
“吾辈读书,当明理、立志、修身、齐家,而后方谈治国平天下。”谢明远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学而优则仕’,乃千古正途。如今科举虽停,然朝廷开办学堂,亦需真才实学之辈。你当潜心向学,勿负韶光,他日……”
他的训诫话语被一阵由远及近、沉闷而极具力量的轰鸣声打断。那是从城外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几年前,卢汉铁路(京汉铁路)通车,铁路线恰好从荆州城外经过。这现代工业文明的象征,其声音对于这座古老城池而言,既熟悉又仍觉刺耳。堂下的学童们,包括额角还在渗血的小文渊,都忍不住微微侧耳,眼神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好奇。
谢明远的训话顿了顿,看着台下那些稚嫩脸庞上对窗外世界的向往,他终究没有继续“学而优则仕”的话题,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开始诵读《幼学琼林》。
自那以后,谢明远虽依旧严格要求儿子的学业,却似乎默许了他一些“逾矩”的行为。比如,小文渊可以搬来梯子,爬上那间平日紧锁、堆满杂物的阁楼,从那落满灰尘的书箱里,翻出魏源编写的《海国图志》,或是徐继畬的《瀛寰志略》,一看就是大半天。那些描绘着奇异风物、坚船利炮、世界格局的插图和论述,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完全不同世界的窗户。
某个夏夜,小文渊被蚊蚋叮咬醒来,起身如厕。经过父亲书房时,见里面竟还亮着灯。他悄悄从门缝望进去,只见父亲谢明远独自坐在灯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