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拿着的并非线装书,而是一份新式的《申报》。报纸头版赫然印着几张北洋新军在保定演练的照片,军容整齐,器械精良。油灯跳跃的光焰下,父亲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照片上那些士兵的身影,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怔怔地出神了许久,许久,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悠长叹息。
最令小文渊感到奇妙的,是堂前檐下那对年年如期归来的燕子。每年春分前后,那对灵巧的黑色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银杏巷的天空,它们衔泥筑巢,哺育幼雏,羽翅翩跹间,精准地掠过屋檐下那串在风中叮咚作响的铁马风铃。它们的轨迹,仿佛亘古不变。然而,小文渊懵懂的视线也注意到,它们剪过的天空下,古城墙上飘扬的龙旗,形制与图案,似乎在这几年间,有了某些微妙而不可逆的改变。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骚动,如同地底运行的暗流,在看似平静的市井生活下悄然涌动。
当他终于在父亲的教导下,能够流畅地背诵《尚书·禹贡》中“荆及衡阳惟荆州”的篇章,并开始初步理解脚下这片土地古老渊源的那个秋天——宣统三年,岁在辛亥,公元1911年10月10日——一个注定要被历史铭记的日子。那天午后,他正坐在老银杏树下,就着石凳临摹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突然,从东南方向,隔着宽阔的长江水面,隐约传来一阵沉闷的、连绵不绝的轰鸣,仿佛盛夏的闷雷,却又带着某种人为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手中的毛笔一顿,一滴浓墨重重地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丑陋的污迹。几乎是同时,头顶那株见证了谢家数代风雨的老银杏树,无数原本还泛着青绿的扇形叶片,竟无风自动,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比往年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早,都要急,瞬间覆盖了石凳、石案,和他尚未完成的字帖。
秋日的阳光,透过骤然稀疏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而凌乱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