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还的,与其到了下边再还,倒不如今日由你一并还了,省得我到了下面还不得安生。”
昤安听着他的声音,莫名地觉得有几分凄凉,那凄凉浑然不似一个将死之人的凄凉,倒像是一个长久孤身的人,从心底里发出来的、无人能够回应的哀叹和单调。昤安从前总觉得司徒启身上有着常人没有的淡漠和孤傲,可直至今日,她才真正看懂,那不像是淡漠,也不像是孤傲,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无人可探的寂寞和凄凉。
却原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九千岁之臣,老辣深沉、滴水不漏如司徒启,竟也是寂寞的么?
她的恍惚仅仅就在一瞬之间,很快便又锋利了起来:“善恶到头终有报,司徒启,你欠我的,欠阿珩的,欠整个慕容家的,我今日就要你一并还回来。”她话音甫落,埋伏在高大的神位台之后的五十精兵纷纷如鱼般踊跃而出,将司徒启团团围住,霎然间只听利剑出鞘兵甲相接,雪亮的寒光闪了满眼,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
“娘娘真是好大的胆子,奉先殿之中向来不许见刀兵斧钺,,您为了要我一个人的性命,竟然连老祖宗百年来的规矩都不顾了?”司徒启被包围在一片惨白的刀光之中,照得那漆黑的眼底更加深沉莫测起来。
昤安勾唇轻笑,冷冷道:“不劳大人费心了,祖宗们要是知道我在奉先殿内坦剑动刀,是为了除去你这么个祸害,他们会体谅我的。”
司徒启仰头,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只觉得他嗓子里说出的话已经疲惫虚浮到了极点:“祸害也好、英雄也罢,反正我就快要死了……不过……我司徒启做了一辈子的赌徒,临到死了,却还是想要再赌一次,不知娘娘您是否愿意陪我这个祸害赌这么最后一次呢?”
昤安看着司徒启,片刻以后,方缓缓道:“你要赌什么?”
司徒启目不转睛地盯着昤安,从自己的衣间掏出一个精巧的鸳鸯结的荷包,刚一打开,就有淡淡的腊梅香自司徒启的掌中幽幽传来:“这里面有两枚玉珠子,听说是极其名贵的品种,戴在身上能使人好颜色,其中一绿一白,如今,老臣想和娘娘赌上一赌,让娘娘猜一猜老臣一会儿取出的到底是绿玉珠还是白玉珠,若是娘娘赢了,那老臣愿赌服输死而无憾,若是老臣赢了,可否请娘娘答允老臣一件事?”
昤安不由得讪笑:“事到如今,你有什么资格和本宫谈这样的条件?”
“娘娘若是担心输了,自然不必与老臣赌这一局。不过娘娘不用怕,哪怕老臣真赢了又能如何呢?我知道我今日必死无疑,所以不会提出让娘娘太费脑筋的事,娘娘若是怕了,那老臣也不强求。”
激将法虽说是最浅显的战术,但在向来清高好胜的卫昤安面前却恰巧是最奏效的,司徒启显然深谙此道,用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卫昤安闻言,果然道:“本宫有何不敢的,不过是猜玉珠的颜色罢了,本宫也想看看,便是你赢了,你又能翻出怎样的天来。”
司徒启深深一笑,恭然道:“那司徒启先谢过娘娘。依着规矩,岁数大的一方先下筹,老臣年长娘娘,就却之不恭了,”他紧接着道,“我赌白珠。”
昤安缓缓吐出一口气,道;“好,我赌绿珠。”
司徒启慢慢将有些轻颤的手指伸进荷包之中,合眼抽出一个浑圆的珠子,紧紧攥在掌心之中,有参差的阳光穿过士兵们之间的缝隙,缓缓投注于司徒启苍老的指尖,把上面突兀的皱纹照得银白如鲛丝。
卫昤安才骤然发现,司徒启今年不过五十余岁,却苍老地如七十老翁一般,她印象里,两年前第一次在授章殿的高台之上见到司徒启之时,他还是那样威武高大神采奕奕,可如今不过两年的光景,他却已然颓老成今天这样两鬓霜白的模样。
长安长安,其实这座辉煌肃穆的城池之中,曾经最最尊贵的三个人,王珩一个、她自己一个,司徒启一个,又有哪个是真正的长安?不过是一样的日日悬心、月月惶恐、年年算计,除开荣耀,便只剩了往往复复的衰老和寂寞。
司徒启的手掌骤然打开,里面的玉珠在刀光与阳光中缓缓游走,折出荡悠悠轻曼曼的波痕来。
是白珠。
司徒启赢了,九千岁的荣耀之中,他一直是一个谨慎却狂傲的赌徒,纵然有输有赢胜负无常,可生命里的最后一场赌局,他终究是赢了。
卫昤安淡淡瞥一眼司徒启掌中白莹莹的玉珠:“恭喜。”
司徒启静默一瞬,随即以稽首大礼稳稳下拜,三叩首之后,他道:“老臣请求娘娘,饶恕我儿司徒熠一命。”
卫昤安面不改色,只是俯视着脚下匍匐的司徒启,很奇怪,她竟没有分毫的快感,反倒觉得重重阴霾压过心头:“我就知道你会求这个……若是我不答应呢?”
司徒启仍旧将脑袋埋在自己的掌中,分毫不改那谦卑到尘埃里的姿势和语气:“不会,我知道娘娘是讲信用的人,何况……熠儿他还对娘娘有两次的救命之恩。”
“两次?”昤安疑惑,微微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