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昤安明白,霍羲桀说出的话一般都是不容争议的,她也不打算争议,只是淡淡颔首:“好。
她举步走向高台之上铺着明黄绸缎的桌案,很快就开始笔走龙蛇起来,不过须臾,一份还散着墨香的文书就已经递到了霍羲桀的眼前。
霍羲桀觉得像是着魔了一般,因为他看到自己眼前的文书时,第一时间想的居然不是去看上面的内容,而是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句,她的字竟写得这样好看。
但他也很快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写的正是他与昤安方才商议出的对王姓宗室的安置计划,一字一句,分毫不差,不仅行文干净利落,连修辞都用得妥当自然,毫无错处。
他还没说话,就看见卫昤安奉了一个雪白的玺印行至了自己的面前,那玺印有香炉般大小,上面是九条盘龙环环缠绕的雕像,通身雪白不染殊色,唯有玉玺的一角已经破损,只得以黄金尽力修补。
这是传国玉玺。
昤安轻若雾霭却无比威严的声音在霍羲桀的耳畔响起:“将这方印盖在孤给你的文书上,之后,这传国玉玺就是你的了。”
霍羲桀不多话,只是拿起传国玉玺,正要往文书上盖去,却道:“你为他们求了这许多,那你自己呢?”
昤安分明是笑了,可看在霍羲桀眼里,那笑却无比地敷衍和无谓:“孤相信,您自会给孤一个合理的身份。”
唉,她怎么会不明白,她卫昤安可以为所有王姓宗亲所求,但独独不能为自己求。相比起王澈,霍羲桀最最忌惮的人是自己才对,说霍羲桀忌惮王澈那都是说辞,王澈连话都不会说一句,能威胁到霍羲桀什么?唯独自己,这个曾经掌握天下大权、搅弄江山风云的昭宪天后,才是他最最不安心,也是最最防不胜防的所在。若她再开口为自己要些什么,不管自己要的是财富还是名位,那都是在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不仅会毁了自己,更加会毁了澈儿和妧儿。
霍羲桀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不再多说一句,只是重重地将那方玉玺盖在了昤安写好的文书之上,红印黑字,墨香幽幽,言语起伏之间,天下已换。
昤安收起心中的悲鸣和苦涩,缓缓引了霍羲桀走出殿门。两人独立于高高的须弥台之上,一红一黑,浓烈欲染,万千殿宇楼台如巨大的羽翼般围拢在他们的身后,面前则是黑压压站满了一整个广场的军队和大臣奴仆。
人群之中,她看见了贺则修、看见了许巍远、邵风来、秦青,还有一堆她喊不出名字的陌生面孔。阳光之下,彩旗飞扬,殿宇如画,恢弘壮阔地似是一首永远不会唱尽的壮美歌谣。
昤安站在这样的恢弘之下,最后一次眺望着这属于他丈夫和儿子的朗朗天地,最后一次望尽这唯有王者才可俯视睥睨的万里江山如画。
唉,大好河山,真的是大好河山啊。
她闭眼,微叹,随后转身朝向霍羲桀,继而缓缓跪地,双手高抬而合,复而重重俯身拜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稽首大礼,自昤安入宫之后,他只对着王珩和太庙里大梁先祖行过这样至高无上的礼仪。
在她三呼万岁之后,广场上的所有人全都随她跪下,以最最庄重的稽首大礼对着须弥高台之上的霍羲桀深深下拜,他们在拜这片江山的新主人,在拜一个新王朝的开拓者,在拜一个终于成真的传说。
“恭贺吾皇登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排山倒海般的万岁声朝昤安的耳边涌来,这样浩大且壮阔的声势之中,她却分明地听到自己心中传来轰然倒塌的声音。她怔怔地抬头,正好看见那刺目的阳光洒在承宪殿弯曲的屋脊之上,形成一道落寞又模糊的阴影。
她知道,这是一个王朝落幕的背影。
她那样深沉而悲凉地看着,自然不会注意到,三呼万岁的气派与恢弘之中,霍羲桀的目光却停留在她的身上许久,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愤懑有迷惘,有探寻有判断,也有独属于胜利者的骄傲和威望,一眼看不到底。直到那三呼万岁的热忱散去,变成新朝已立的欢欣和振奋之时,他才幽幽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
咸宁二年四月初十五,霍羲桀受昭宪天后禅位之邀被迎入长安,昭宪天后亲奉玉玺而授之,以表禅位之举。同日,昭宪天后代幼帝颁下禅位诏书,霍羲桀于承宪殿登基称帝,颁布继位诏书,广传天下,并定国号为齐,改元开琮,大赦天下。
彼时的卫昤安,听着承宪殿方向传来的声声礼乐,在慈晖殿的暖阁之中,对着王珩的画像双手合十,静看檀香的氤氲烟气一路升腾不见,只觉得那些礼乐听在耳朵里,和自己被立为皇后的那一天是那样的相似。
她那样想着,感受着自王珩驾崩以来自己从未感受过的从容与安静,直到有一个熟悉的步伐在自己的身后响起。
魏寒漪静静立在离昤安十步远的地方,怯怯地唤了一声:“娘娘。”
卫昤安阖目微笑,却寒地让人害怕:“你叫错了,我已经不是娘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