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草籽和泥屑。她不在意,冲飞过头顶的云雀吹口哨。真好听。冰织羊心想。再看这个面容年轻而身世不明的女子,置身于一畦菜地,无比适应和享受的模样。就算穿着西装,脚上是一双时尚的运动鞋,但她坐下,和大地相连,她再次露出狂野的气质。她的真面目是方才那样听任直觉的横冲直撞,会以蓬勃和激情一路裹挟自己。
“你身体很好,肌肉量够大。所里只有个别人可以被我拽着跑还不会晕死过去。不是小羊,应该叫你大羊,大猛羊。”她不吝夸奖,一边歪嘴吹掉只剩三片叶子的酢浆草。酸涩的草汁不是滋味。她舌头在口腔来回扫动,搜刮唾沫,呸呸呸地吐出去。
冰织羊没做过这种事,身边也没有谁这么做过。一切仿佛在说她不是在都市世俗之中成长的生命。可她是乌鸦,乌鸦是从人群中来的。她不会和人群无染,总有瑕疵藏在某处隐秘的角落。
“前辈。”他笃定对方比自己年长,经历非凡,胆识过人,“你想摆脱乌鸦的身份,变回正常人吗?”
“唔,这事儿得看绘心怎么打算。我不懂科学,我只知道搞科学很麻烦。我赌明年他就大把大把掉头发。”
“要是绘心所长把成果捏在手里,以此做要挟。如果他对科学还有权力的热情胜过生命的热爱和尊重,你会怎么想?”
“不怎么想,绘心不仅是研究者,也是一个普通人。人都有私心。研究所是他野心的起点,我们也是一个起点。未来的故事发生于我们之后。轮不到未来的人指手画脚。”
“那,因为私欲,拿未来做赌注;或者直接当它不存在,只考虑当下,这是应该的吗?”
“不知道。就让实际体会到后果的未来人来回答吧。”
“可是,你刚才说我们的行为轮不到他们指手画脚。”
“他们又不活在这个时代,站着说话不腰疼,当然没资格说三道四。我们呢,又活不到那个时候,也不会真正理解他们的处境。”
冰织羊面露难色。她的话不能算不正确,却太过露骨,消极得叫人掉眼泪。但她谈吐间没有委婉和迟疑,畅所欲言,无所谓会给别人带去冲击,这样平静地道出汹涌如潮。冰织羊默默听着,感受这种冲击,觉得钦佩,并因此有一种悲伤。她可以和自己有来有回地说话,交换看法,不吵架不争执。但没能达成一致,或者说,他没有得到最想要的答案。
“你又想哭了。但刚才跑得太快,巧克力都飞出去,捡不回来了。”她眼神在田垄上逡巡,折一根叶片肥厚的酢浆草递过去,“将就一下,别介意。她示意他含嘴里。”
冰织羊微微皱眉。不仅因为他才不会哭出来,而且这东西很酸。
“你等等。”她手撑在地上,翻身站起,一边捡起一根干树枝。可树枝太脆,在泥里刨几下就啪一声断了,她用沾有泥巴的手搔搔后脑勺,无措的样子。又很快,她索性徒手挖土,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冰织羊不知道她在找什么,探长脖子好奇地望。
“这个好吃,甜的!”她从泥巴里揪出一根肥嫩酢浆草的鳞茎,又擅自跑到附近农户家里,借水把鳞茎洗得洁白干净。对野味的认识停留在电视上,冰织羊下不了口。尽管农户也说这个又甜又好吃,是务农时的消遣零食。
“你不一定要完全了解一样东西的性质,才决定应该是喜欢它,还是讨厌它。就算别人说鲱鱼罐头臭得要死,但我没亲口吃过,我还是会很好奇,觉得这小东西有点意思。”
她执意把鳞茎放他手里。湿润的触感让他想起那块巧克力。他放入裤兜,打算下班后顺手送给邻居的小孩。本来这么打算。
剥开锡箔纸,露出巧克力厚重甜腻的模样。但这种口感被酢浆草鳞茎的清爽冲淡,一个入口即化,一个像甘蔗肉似的耐嚼。搭在一块味道不算灾难,但也谈不上有多难忘。就像这个意外翘班的午后,充分运动,流一身汗,而压在心口的石头仍纹丝不动。该犯难时还要犯难。但她的出现,令冰织羊工作之余有事可做。
研究所里有部分职员是乌鸦,身份信息公开,本人也习惯了异样的眼光,多少混出了自来熟的性格。他们愿意回答冰织羊的问题,但也不了解带他翘班,还从二楼直接往下跳的乌鸦属于哪个部门。研究所和政府签过协议,存在秘而不宣的合作项目。也许她是项目成员,资历够老。曾有人听见她和绘心在办公室里吵架。后者竟在她面前有过数分钟的沉默。
坦白丢了工牌,又不做介绍。像野生动物一样横冲直撞,又没有自我封闭,相反不仅健谈,话里有深意。
她就像一只来历不明的罐头,也许是非常可口的水果罐头,也许比鲱鱼罐头还要可怕,但自己不了解她,彼此就见过那一次面。
她叫自己小孩儿,那种轻飘飘,甜滋滋的叫唤,就像在唤小猫小狗,但他是小羊,很壮的那种。她两次往他手里塞吃的试图堵住他泪腺。一次是巧克力,一次是酢浆草鳞茎。野生酢浆草的鳞茎原来可以食用,清甜多汁。这一点他尝试过,但是不知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