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扬吾儿:见字如面。
未知寒暑几何。本欲切问无恙,然破琴开匣,万不得已。只得一叹,儿受苦矣。
事已至此,想来当日地宫生变,吾儿已有所感。解泽水困,唯火风鼎。然‘君子以正位凝命’一辞,或于彼时尚难参通。是以自作主张:若吾儿果真步火风鼎卦以应入彀,则正法使地火旋沉,自四象和合处引爆穹顶;彼时其余三卦转落西南,逢河水冲灌而锁、沉入深渊,吾儿可由四象盘借余力反冲,得以脱身。若不依此法,则无论吾儿如何苦心,泽水困位均必陷首当其冲之危。吾便于此斗胆惑天一搏,强遣四象盘终卦落入火水未济。彼时四象裂解,互不相应,唯此天机犹疑,可纵一线人力。
然,纵是如此,展信之时,想吾儿已为当日权衡、偿付不菲代价了。
鹏举遗赠,尽藏于此。当日做此二卷,巨细无遗,乃为精研所学之用。予吾之时,亦言道兵书奇策宁早派予护国劲旅;若为私藏,宁永不得派其用场。昔年戏言,声犹在耳,孰料今日,一语成谶。
本意将此二卷同葬鹏举棺中,然思之再三,此物一者非吾所有,二者不为吾用,三者吾亦无心无力。应祥随父蒙难,珂儿年幼懵懂,太子敬延举步维艰。环顾眼前,能放心托付者,竟只吾儿一人,惜哉,奇哉。
鹏举一生所望,乃大宋一扫颓态,奋力北伐、光复故土,此亦诚为韩、吴、张等众将一心所愿。然如今形势,军权动荡、军心浮沉,以往诸将各多辗转、难保安稳,实在不宜手书现世;至吾儿启卷之时,情势若有好转,再做打算。此事行之不易,进退难知,儿自明白,便自定夺罢。
入朝十余载,至今日,方知倦字何解。
儿之今日,应如吾此时,历同样艰难:进退取舍,似与来时大相径庭。不知自己前行多年,所持是非,会否一团谬误。近来时日,吾亦时时沉湎于种种假设,自疑从始至终步于歧途之上;然思来想去,对也好,错也罢,改之无益,悔之无由。大抵人之行事终究多看眼前,至于旁事,且由他来去。行至此处,步步而来,皆主意坚定。此心未改,忽而反思对错又几分虚无了;便将这一点偶得说与吾儿:行至万难,不必追悔。
儿已拜过祖宗、接承家传,云氏一门所负利害,心中自有思量。如是观之,千头万绪种种关窍,至此皆归吾儿一身,每每思及,只觉胆战心惊。身为人父,只想吾儿一生平安顺遂,故而几次三番要将一干人事全数罢去、以还吾儿清平;然则事到跟前,不管不顾全盘作罢,吾尚无能做到,又怕自作主张、将误吾儿抱负。
是故,吾生平少有如此为难之事,便留待吾儿——青出于蓝,自决来路。
由此去,吾唯余一件紧要大事未完,便专心于此,再无旁顾。吾儿观我之前程,可引为前车之鉴,度己进退。然要嘱咐者:行至此处,手段有无,已不紧要。吾儿无需因小失大,自古螳臂之力,若可当车,其法寥寥,唯奋力矣。
若因吾无能照拂,以致吾儿凄清孤苦,弗敢有一时不深以为痛。
至此漫散,似有一事久抑心怀,历来从无言说:世人皆评我之一生,筹谋无数、功业无算。然,于此追顾往事、静思良久,自以为生平最引为傲者,乃吾儿——端静明恤、冠逸群伦。
严父如吾,得此一慰,便教黄土白骨烟尘尽散,亦含笑矣。
红尘前路,无有尽时。为父先行,候儿佳音。
天人有感,神念可通。相随心转,归复还来。
勿忧,勿惧。
鹏举尾七于大通河下,父心博字。”
“呜,呜呜……”
银月清晖洒落浅淡层云,长空夜幕之下,但见年轻人紧紧拥着手上书卷,向南而跪,垂头呜咽。看去半篇闲叙,算来久别经年。一颗凄清孤苦了十年的心,终能再为至亲至情所暖——归复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