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殿里,青铜灯树滋滋作响。
太甲跷着二郎腿,大大咧咧地躺在供案上。他身上的玄色冕服沾满了香灰,手里还不停地抛接着三枚祭祀用的玉琮。
“啪!”
老臣伊尹,踩着满地的碎陶片跨进殿门。他的花白胡子被穿堂风吹得乱作一团,都打起了结。
“老头儿尝尝?”太甲笑嘻嘻地,把半块发霉的饼子硬塞进伊尹嘴里,“昨儿个拿去喂猎犬,它们闻了闻,都给埋土里了。”
宫墙外,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传来。
农人们纷纷跪在宫门外哭嚎,那声浪,直接惊飞了占星台上的白颈鸦。
“又是什么洪水地震?”太甲揉着通红的耳垂,一下子蹦上青铜方鼎。他头上的玄鸟纹玉冠,差点就勾住了鼎耳,“来人!把南库的粟米搬出来撒街上,让他们边吃边捡!”
十二名奴隶扛着新铸的“天狗食日”雕像,一个不小心栽进了水沟里。雕像上狗头镶的绿松石眼珠,咕噜噜地滚到了伊尹脚边。
“我要在每条街口立这个!”少年天子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了殿梁,晃着双腿,还不停地朝下面扔核桃,“等仲秋祭日,全城人都能看天狗表演......哎哟!”
深夜,暴雨骤然而至。
受惊的马群疯狂地撞断栓马桩,带着燃烧的金鞍,朝着城郊狂奔而去。它们把夜空的雨幕,烫出了百道金痕。
伊尹举着蓑衣匆匆追来,正好看见太甲在往马鬃上编贝壳项链。老臣猝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的血丝混着雨水,在脚边慢慢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小溪。
负责占卜的贞人们,聚在宗庙檐下窃窃私语。他们说,这裂纹像极了被马蹄践踏过的麦苗。
秋祭前夜,意外发生了。
厨娘们举着陶罐,手忙脚乱地抢救祭品时,太甲正蹲在屋顶,专心试验新制的“飞鸢”。
“吉兆!大吉兆!”少年拍着手,从梁柱上滑了下来。他顺手把占卜用的牛胛骨丢进火塘。
霜降那日,噩耗传来。
饥民们开始用陶片刮树皮,艰难求生。有个孩子把宫墙金箔塞嘴里,结果被噎死在南市石牌坊下。
他推开窗户,本想唤猎鹰,却看见三个麻衣百姓吊死在宫墙外的歪脖子树上。那冻硬的脚趾,几乎都要碰到他画的那只胖狐狸了。
“我要去桐宫打猎。”少年陡然转身,动作太大,直接撞翻了七层漆奁。珍珠滚过鎏金地砖,那声音,就像在下一场碎玉雨。
伊尹在角楼找到了蜷成一团的太甲。
老臣解下自己的狐裘,轻轻地罩住他。这才发现,剑鞘里塞满了松子壳——这可是先王陵寝周围才有的红松果实。
远处,传来祭祀坑焚烧罪人的焦糊味,混着柏树枝的清香,在雪地上空拧成螺旋状的灰烟。
太甲怀里的猫崽发出细弱叫声,惊醒了碑林里的宿鸟。他的玄色衣摆扫过积雪,露出内衬上歪歪扭扭的朱砂字——那是伊尹今晨偷偷缝进去的《汤诰》残篇。
太甲用力踢开祖庙大门,这一脚,惊落了梁上的燕巢。
小猫突然挠破他的虎口,血珠滴在“民”字上,慢慢晕成了一朵红梅。
他举着偷来的火折子,凑近细看。原来是成汤讨伐夏桀的檄文:“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太甲蜷在祖庙草席上打摆子。
“咔哒”一声,青铜暗门弹开的声响传来,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癸卯卜,贞:今岁其大饥?”
翻到末尾,却看到了陌生的字迹:“虽凶险,愿以老骨为堤”。褪色的血书旁,粘着半片破碎的指甲——与伊尹右手残缺的小指完全吻合。
太甲抱着藤箱,小心翼翼地溜出祖庙时,不小心踩到了一件冰凉的事物。
少年想起去岁围猎时,自己曾笑骂老臣“瘸手碍事”。
太甲慌忙躲到柏树后,看见伊尹跪在无字碑前焚烧龟甲。
老臣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丸药。却被猫崽扑过来打翻在地——那药丸分明混着黑血。
太甲攥紧手中的青铜护腕,棱角刺破掌心。血滴顺着祖庙石阶滚落,在雪地拖出蜿蜒红线,像极了老臣咳在雨夜的血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