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的第一场雪落在太庙坍塌的东庑。
姬夷在烧焦的梁柱下烤栗子。
陶罐里熬着的黍米粥咕嘟冒泡,混着郑国玉璋上刮下来的朱砂粉,在雪地里晕开星星点点的红渍。
少府丞捧着裂成蛛网的玉璧从雪幕里冲来,险些踢翻熬粥的陶罐。
“王上!楚晋两国的战车在伊阙打起来了,说是要争什么九鼎正统……”
年轻天子慢悠悠拨弄火堆,将烤焦的栗子壳抛进火中。
跳跃的火光映亮他玄端襟口暗绣的夔龙纹。
那对用齐国珍珠缀成的龙眼正盯着屋檐下的冰凌:“让他们打,记得提醒晋军把战旗往南插半里,楚人在莘地埋的蒺藜阵该派上用场了。”
阿宝抱着满怀竹简踉跄跑来。
积雪压断西偏殿最后的房梁。
这个圆脸内侍的衣服上沾满墨迹,像在砚台里打过滚的狸奴。
“鲁国送来三百车简册,说是要助王上重修礼乐……”
话没说完,捆简的牛皮绳崩断了。
竹简哗啦啦散入雪地,露出扉页上醒目的《鲁颂·泮水》。
只是“思乐泮水”被朱笔改成了“撕乐判税”。
姬夷抬脚勾起一卷竹简,鹿皮制成的简册在火光下泛着油光。
“瞧瞧,鲁国夫子们连讽刺人都要引经据典。”
他随手将竹简抛进火堆,惊得少府丞扑上去抢救,却被窜起的火舌燎着了胡须。
焦糊味中,竹简上“天子守礼,诸侯纳贡”的字句蜷曲成灰,混着雪花飘向宫墙外厮杀的战场。
震天的战鼓声忽然弱了下去。
楚国玄鸟旗与晋国龙纹幡在伊阙关前绞成死结,冲锋的战车却被满地竹简绊住车轮。
不知何时,周王室的传令官竟将鲁国送来的简册铺满了战场!
缠着彩绦的竹简在雪地上蜿蜒如蛇。
楚军犀甲上的铜钉卡进简册的编绳。
晋国战马的铁蹄在篆字上打滑。
而冲在最前的郑国轻骑正被竹简卷起的雪浪掀翻在地。
“报——!”浑身是雪的斥候滚下马背,“楚人用了火牛阵!”
姬夷抚掌大笑,指尖的栗子壳弹进火堆:“快把齐侯送的腌鱼挂上城头!”
浓烈的腥臊味随风飘向战场。
发狂的火牛群突然调转方向,顶着燃烧的牛角冲向楚军本阵。
子反的青铜轺车被牛角挑翻的瞬间,晋国士燮的玉冠正被郑国少年的弹弓击落。
那用来发射的石子,分明是周王室破碎的玉璧边角料。
暮色降临,伊阙关前的雪地已变成巨大的帛画:
楚军的玄鸟旗成了火牛蹄下的灰烬。
晋国的龙纹幡缠绕在郑国战车的辐条间。
齐国兵车在抢运腌鱼的路上自相倾轧。
而鲁国夫子们呕心沥血编纂的竹简,正被各国士卒争相撕扯。
寒夜将至,这些浸透油脂的简册成了最好的引火物。
太庙残存的西庑内,姬夷就着火光翻阅卫国送来的《邶风》简册。
竹简上“死生契阔”的字样被朱砂圈起,旁边画着只惟妙惟肖的乌龟。
这是今早他用齐侯进贡的胭脂虫偷偷改的。
阿宝在漏风的墙角数贡品清单:“燕国献鱼胶十斛,秦国贡狼皮二十张,宋国送……送《商颂》石刻?”
“把狼皮赏给晋国前线。”
年轻天子头也不抬,“告诉士燮,楚人最怕夜狼嚎叫。”
他用竹简挑起跳动的火苗,将简册的编绳引燃,“再把鱼胶涂在郑国送来的玉璋上,那东西摔成八瓣还能粘回去,正好给鲁国夫子们当镇纸。”
雪夜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浑身结冰的传令官撞开摇摇欲坠的殿门:“王上!楚晋两国遣使求和,说要……说要共尊周室!”
冰碴从他甲胄上簌簌掉落,在火堆旁汇成小小的溪流。
姬夷将烤好的栗子抛给传令官:“告诉他们,寡人要在太室山会盟。”
他踢了踢脚边那摞被诸侯撕碎的竹简,露出简背密密麻麻的刻痕。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那些纹路连起来竟是伊阙关的地形图。
“记得让鲁国多运些简册,就说会盟时要效仿武王,刻《牧誓》于天地之间”
七日后,太室山的祭坛前飘着细盐般的雪粒。
当诸侯们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及膝的积雪赶来时,却见本该摆放九鼎的祭坛上垒着三丈高的竹简。
周天子玄端上的黼纹在雪光中灼灼生辉。
他手持火把立于简山之上,脚下踩着的正是晋楚两国歃血的盟书。
“当年禹王铸鼎象物,今日寡人积简成山。”
姬夷的声音被山风卷向四野,火把点燃简册的瞬间,浸泡过鱼胶与脂油的竹简轰然腾起七色火焰。
火龙缠绕中,那些被诸侯撕碎的《邶风》《鲁颂》,那些记录着赋税与兵戈的简牍,那些画满乌龟与山羊的废稿,在烈焰中重新拼合成巨大的周礼图。
持戈的武士化作执耒的农人,战车辐条变成织机的经轴,而焚烧的简灰落在雪地上,竟显出一行古老的籀文:礼失求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