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邑王宫的晨钟在春雾中懒洋洋地晃了三晃。
新漆的朱红宫门吱呀呀裂开条缝,漏出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正巧打在周天子姬介绣着日月纹的赤舄上。
“陛下!诸侯使臣已在皋门外候了半个时辰!”
他手里捧着的十二旒冕冠簌簌发抖,玉藻串珠撞得叮当作响。
晨风卷着槐花香掠过他的发梢,露出额角一道浅浅的疤痕。
“您再不去前朝,单公怕是要把宫柱撞出窟窿了。”
她鹅黄裙裾扫过玉阶,惊得那只甲虫慌不择路地撞进天子袖中。
他手忙脚乱地抖着袖子,旒冕上的玉珠噼里啪啦砸在老内侍脑门上。
被称作阿姊的女史名唤子蕙,原是老周王收养的宗室孤女。
“昨夜偷喝醴酒的事还没算账,今日又想学商纣王玩什么酒池肉林?”
姬介捂着心口跌坐在蟠龙纹茵席上,袖中甲虫趁机振翅飞走,在他眼前划出一道青金色的弧线。
子蕙正要发作,宫门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喧哗。
姬介眼睛倏地亮起来,赤着脚就往殿外冲。
老内侍抱着蹀躞带在后头追,像只瘸腿的老鹌鹑。
低头瞥见漆案下歪倒的《帝范》,书简缝隙里竟夹着半块啃剩的麦芽饴糖。
姬介瘫坐在王座上,十二章纹衮服皱得像块腌菜布。
阶下两列卿大夫的朝笏板举得参差不齐,像秋收后七零八落的麦茬。
单公的嗓门仿佛砂纸磨过陶罐。
“去岁仅有郑、卫献黍稷各五车,较之成康盛世……”
他尴尬地挠了挠鼻子,发现单公花白的胡子正随着说话节奏上下翻飞。
单公的笏板重重拍在鎏金地砖上。
“那就吃燕子嘛。”
“《诗经》有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不定寡人多吃几只也能……”
刘公的象牙笏板哐当砸在脚背上。
单公的脸色由红转青,像颗即将爆开的河豚。
“报——!”宫门守卫的唱报声恰在此时破空而来,“楚国进献祥瑞,已至应门!”
姬介腾地跳起,冕冠歪斜着挂在耳畔,玉珠串帘后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八个赤膊力士吭哧吭哧抬着覆黑布的巨笼踏入殿中。
领头的楚使身披七彩雉羽大氅,每走一步都有细碎的玛瑙片叮咚碰撞。
“楚王特献洞庭水君化身,恭贺大周新主临朝!”
三丈长的身躯泛着青黑冷光,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昨夜吞食的鱼骨还卡在牙缝里。
刘公哆嗦着去摸腰间药囊,却把艾草香包撒了一地。
姬介却赤着脚冲下玉阶,玄色纁裳绊得他踉跄几步,最后索性提着衣摆蹦到鳄鱼跟前。
“妙啊!”
“《禹贡》里说‘九江纳锡大龟’,没想到还有活物能游过云梦泽!”
“此乃……乃是洞庭君第七子,口衔明月,尾扫星辰。楚王命三百勇士擒之,沿途以东海明珠……”
姬介抄起鳄鱼尾边半截鱼骨,咚地敲在楚使的雉羽冠上。
满朝文武齐刷刷跪倒,单公的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也不知是吓得腿软还是故意表忠心。
“慢着!”
“把寡人的七弦琴搬来!既说‘鼍鼓逢逢,蒙瞍奏公’,今日咱们就来个君臣同乐!”
当《文王操》的琴音在大殿流淌时,扬子鳄的尾巴竟真的跟着节拍左右摇晃。
子蕙立在屏风后扶额叹息,却没注意到楚使袖中滑落的鲛绡国书,正被鳄鱼叼进嘴里嚼得咯吱作响。
当值的虎贲卫凑近铁栅栏窥看,差点被突然扫来的鳄尾掀翻头盔。
“陛下,该进晚膳了。”
那是她特意找来的《鼍类考》,此刻却被某人画满了乌龟。
“阿姊你看,这厮吃完楚使的国书就开始绝食,定是嫌寡人招待不周!”
她蹲下身,从鳄池边捡起半片湿漉漉的鲛绡,上面隐约可见“晋……危……三月……”的朱砂字迹。
“哦,那鳄鱼今早吐出来的。”
“韩侯说是楚王密信,不过被啃得只剩这几个字了。”
姬介却哼着俚曲继续垂钓,仿佛方才说的不过是晚膳要用黍还是稷。
少年天子忽然手腕一抖,鱼线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
姬介放声大笑,将烤雉腿整个抛进鳄口:“好畜生!明日寡人给你筑座水晶宫!”
姬介转身拍了拍呆立的子蕙,虎牙在暮色中白得晃眼。
他蹦跳着走向灯火通明的宴殿,湿漉漉的衮服在青石板上拖出蜿蜒水痕。
夜风掠过兽苑,带来宴殿飘来的编钟雅乐,却掩不住洛水对岸隐约传来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