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故人
天地间一片朦胧青绿,二人沉默对视片刻,沈不器打破僵持,缓步走来。田埂狭窄湿滑,他走到宋云谣五步外停了下来。“宋姑娘,许久不见。”
宋云谣眉心微微一跳,下意识想刺一句,问他怎么不叫她嫂子?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劲儿。这话说出来倒像是耍小性儿,显得她多么在乎似的,便也只随意"嗯"了一声。
“听闻姑娘这些日子在寺中照看染疫的病人,昨日刚送走最后一位,如今又来田里操持,未免辛劳。秋雨犹寒,还望姑娘保重。”隔着雨幕,他声音有些模糊,说出口的话却一如既往的温和,恰到好处的疏离。
宋云谣故意不去看他,只一个劲儿盯着水田里惬意游动的小白鸭,心说:月余不见,此人不知跑哪儿躲灾去了,消息倒是灵通得很,连她何时送走病人者都知道。
心里小声嘀咕着,她嘴上也不饶人,温温柔柔呛了回去。“农时不等人,况且我这一身蓑衣斗笠的,不碍事。“倒是沈公子,怎么伞也不打一把?这雨虽不大,可若是淋坏了公子贵体,这穷乡僻壤的,可没处寻那劳什子的太医、贡药。到时候误了诊治,倒是我的罪过了。”
她轻声细语的,说出的话却夹枪带炮,叫沈不器听得微微发怔。心里有些啼笑皆非,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苦涩。看来,她已经彻底厌了自己。
他自嘲地想,罢了,至少她并非对谁都如此。沈不器垂眸道:“姑娘说笑了。”
他并非没带伞,只是从县衙回来的路上碰见个衣衫单薄的老者,将伞赠给那人了。
自那日下定决心,他便住去了县衙里,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公务里。县令曾岩上任不久,就遇上疫病这等大事,偏偏巡按御史在此,他更是夹着尾巴谨小慎微,巴不得事事都往沈不器手上过一遍,把自己摘得干净。只可怜了沈不器,一面要将这数月以来巡按衢州、金华、处州几府积压的案卷盖棺收尾、上报朝廷,还得处理定阳县一应治疫防疫的事务,忙得几乎通宵达旦,没有一夜好眠。
繁重的公务压得人喘不过气,这一个月以来,他竟无暇去想宋云谣。沈不器偶尔也会暗自庆幸,颇有些怅然地想,原来忘记一个女子并不难,还好自己当断即断,没有一错再错下去。
直到昨夜,得知静雪庵的病患俱已离开,他鬼使神差放下案头公文,独自一人,悄悄回了庵堂。
山寺里处处不见她的身影,沈不器心焦如焚到处奔走,最终在某间偏僻佛殿的角落里,发现了蜷缩在蒲垫上熟睡的宋云谣。佛前烛照明明灭灭,殿外秋雨淅淅沥沥。
沈不器望着她不甚安稳的睡颜,心中升起的念头竟是,她瘦了。日夜照顾病人,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目睹一条条生命接连逝去,你怕不怕?
将她抱回禅室的路上,沈不器恍然,原来他并非无暇去想她,而是不敢去想她、不能去想她。
从始至终,都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这个事实无疑是令他痛苦的。
昨夜失魂落魄回了县衙,辗转一夜,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仍是放不下她,又像个心虚的窃贼一样,悄悄来了静雪庵。
她与他之间,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宋云谣话说到这份上,沈不器却全然不见恼怒,反倒也转头看起了水田里嬉闹的小白鸭。
余光看见他的举动,宋云谣眉头轻蹙。
一一这人怎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上次也是,这次也是。
傻子也能听懂她话里的挤兑,他倒好,连个红脸都不见,真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
只听他问道,“姑娘从何处寻来的鸭子?庵堂打算养活禽么?”宋云谣原不想再理他,可他恰巧问在她心坎上,她默了又默,还是忍不住开口显摆。
“这鸭子可不是拿来养的,是我向人借来干农活的。”她双手杵着膝盖,拨开稻穗,给他看在水田间啃食杂草的小鸭子。她语气轻快,夹着几分得意,兴致盎然地解释。“瞧见没?这小鸭子可厉害了,专门避着庄稼走,只吃田里的稗草和虫子,叫它们下田里游几圈,比人辛苦除草除虫快多了。”沈不器凝视着她的侧脸,轻声道,“原来如此。姑娘懂得真多。”“我哪里明白这个,都是听乡亲们说的。”她看得入神,随口感叹。
“从前只偶尔见过别人下田种地,瞧着只是辛劳些,三不五时就要来田里料理,用不着动什么脑子。
“可等自己上手,才知如何催苗、何时整地,水要多少、肥要多少……里头都是门道。”
“且不说别的,就连最开始犁地都是……
一一都是你帮我的。
话音戛然而止,宋云谣陡然顿住。
田埂上安静下来,秋风乍起,雨雾横斜,稻浪翻涌,吹皱满池绿锦。一时间,二人俱已沉默,不约而同想起那些时刻。潮闷湿热的夏夜,赤脚拉着老黄牛,天南地北漫谈着或悲或欢的往事,在星月下走了一转又一转。
细雨蒙蒙的清晨,披蓑衣戴斗笠,抱着满竹筐的青绿,彼此说笑打闹着,将禾苗一株株插进秧田。
记忆尚且新鲜,好似不过昨日。
如今雨天还是那个雨天,水田还是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