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几道轻佻而露骨的目光直直朝她射来。动作间,竟还有个流里流气的差役故意使力,将兰姨往地上压了压。宋云谣只觉名为理智的弦瞬间崩断,忍无可忍。她浑身气得发抖,姑子死死拉住她,生怕她冲动行事。可人虽拦住了,却听她怒喝一声:“听不见么,我叫你们扶她起来!”话音落,众人皆为之一惊,砚山与那捕快亦愕然看来。宋云谣死死盯着那捕快,一字一句道。
“衙门尚未审案,顶破天她也不过是嫌犯!若再不将她扶起,且等着,你们前脚回衙门,后脚我就递状子!好叫曾县令评评理,差役私设非刑、滥用职权,又该当何罪!”
一口气说话,宋云谣眼前一阵阵发晕,胸膛剧烈起伏,却挺直了腰杆,不露出分毫怯色。
砚山见状,忙推开挡在前头的几个差役,将兰姨扶起。见捕快没有阻拦,宋云谣挣开姑子,扑进了兰姨怀里。
兰姨伸手接住宋云谣,将头埋进她肩颈中,借体力不支、大口喘气的模样,在她耳边用气音小声道:“别管我,按你的计划,快跑。”不等她反应过来,兰姨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重重掐着她的皮肉,声音却极轻极快。
“我杀过人,逃不掉,顾好你自己。”
刹那间,宋云谣只觉被人兜头泼了瓢冷水,彻骨发凉。说罢,兰姨推开她,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当着众目睽睽之下,站到了人群正中。
“法真大师,不必再帮我多言了。”
一时间,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她抬起头,目光缓缓环视一圈,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上或紧张、或诧异的神态。
“大家快些回去歇息罢!不是多大的事,莫误了明日晨课。”说罢,兰姨径直走到捕快跟前,伸出双手。她目光平静坦然,“官爷,给你添麻烦了,快些上路吧。”那捕快古怪地打量她几眼,怕她再作乱,迅速从腰间抽出麻绳,将她双手紧紧捆住。
“既如此,大师,小的便不再叨扰。”
说罢,他一挥手,差役们列队站在兰姨两侧,将她带出庵堂。兰姨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她微微佝偻着背,蓬乱的发髻被灯笼照得仿佛一拢枯草,向来刚强健壮的女人,此时竟显出几分老态。宋云谣定定望着她的背影,眼泪倏然滑落。兰姨似有所感,正要迈腿跨过门槛,却顿住了。她转过身来,目光穿越人群,直直望向宋云谣。金兰望着她,忽然笑了。
她站在灯笼下,咧开嘴,露出一口乱牙,笑得欢喜快活。“闺女,别怕!我去好地方,享福去了!”金兰顿了顿,强忍泪意,抬起双手朝她挥了挥,嘴角颤抖。一一宋云谣,你也要去你的好地方,过你的好日子。那捕快不满地“啧"了声,一拽麻绳,将她扯出了大门,眨眼便消失在门外。姑子们纷纷追上前去,堵在门前,却无人敢开口喊停。庵堂外车马响动片刻,声音渐行渐远。
宋云谣僵立在原地,直到再听不到声响,两腿一软,竞直直跪倒在地。砚山忙蹲下来,却见宋云谣双臂撑在地上,勉强没有倒下。她手指死死抠着石砖缝,泪水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姑娘……“砚山心中酸涩难言,吸了吸鼻子,不忍道,“还有办法的,等少爷回来,定还会有办法的……”
他低声安慰着,姑子们关切地围拢过来,在法真示意下,又默默结伴离开。周遭人群聚了又散,宋云谣却仿若五感尽失,对此浑然不觉。她盯着眼前模糊的石砖,只觉天旋地转。
恍惚间,她竞觉得今日一切恍似大梦一场。到底从哪里开始是梦?
是不是她坠入富春江的那一刻便死了,此后种种,沈不器,兰姨,都不过是她死前幻想的一场痴梦?
还是她作恶太多,接连害死三条人命,阎罗殿也不愿就此收她轮回转世,非要她人不人鬼不鬼夹在世道两端,偿还业果?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苦涩腥膻。是痛的。
混沌间,她忽然被人握住肩膀,直起上身。林锦程不知从何处赶来,夹着一身酒气,神色焦急。“宋姑娘,听我说,兰姨卷进官司里,不知何时衙门就会传你前去审问,此地不宜久留,先跟我走。”
说罢,他拉着她就要站起,宋云谣却按住他的腕子。天色昏暗,林锦程没注意她的神色,只飞快解释。“眼下三郎不在定阳县,衙门里又来了位按察司金事,此人最是古板严正,只怕护不住你,先随我去外头躲躲,待三郎回来再从长计议!”他压低声音,“我打听过,兰姨这案子不小,能全须全尾出来都是难事!”这话仿佛凌空一记巴掌,令宋云谣陡然清醒过来。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月色惨白,照着山门上剥落的漆字。她微微仰起头,林锦程看清她满脸泪痕,可比之更为夺目的,却是她那双噙满泪水,却沉静决绝的双目。他呼吸忽地一窒。
她轻声道:“劳林公子,带我去县衙。”
林锦程下意识放轻了声音。
“只怕不妥,眼下怎能自己送上门去?”
宋云谣不理会他的否决,只静静说下去。
“民女斗胆,求见沈大人一面。”